夜里11点钟,也是一个陌生人给我打电话说,现在没有公共汽车了,你赶快上太平湖。我一听,知道不好了,就拿着工作证、户口本、钱,坐着无轨车,到太平湖。这是一个不收钱的野的公园,没有框,什么也没有,我就摸着黑进去,也没有灯,走了一半,有个灯光,一问呢,是养鱼场一个老头。我问他,是不是有人在这儿投河了?他说,白天,有一个老头,以为是退休的呢,他坐在椅子上不动,拿着毛主席诗词一直念了一天。到了晚上之后,没人了,他自己投河了。投河的时候可能是两只腿站在岸上,头浸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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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投水自杀的太平湖(资料图)
本文摘自《老舍之死口述实录》,傅光明、郑实 著, 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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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光明:您记得老舍先生当时是以一种什么心情来参加“文化大革命”的?
胡?青:老舍觉得“文化大革命”是沾着“文化”两字。最先的时候一直也没有找他,然后在对过儿??全国文联,他打了两次电话,人家都没给他回信。到后来他就给北京文联打。文联那时已经进入解放军,知道解放军吗?解放军那时候就是一种误会,“啊,你出来了,我们欢迎你”。这样呢,第二天来车接他,就去了。去了之后,正斗萧军,没完没了地斗萧军,他就在旁边听着,听回来我就问,这是斗什么?他跟我说,不是按照文艺,竟说他家里头的婚姻事务、爱情,唉呀,没完没了,都是小事情。天又特热,后来解放军就说:你呀,改天来听,下午他们都要写大字报,你也甭写,就回去得了。没想到回来之后呢,自己吐血,吐了一痰桶血,我就害怕了,就直接给送到北京医院去了。我去看他,他问我现在怎么样了,我说形势越来越扩大,把“四条汉子”已经揪出来了,让他们穿上大坎肩儿,上头呢是白字。老舍听见就一直皱着眉头,没等着我让他回来,大夫也没答应他回来,他自己就在7月31日回来了,他说在这期间正开国务会议,国务会议时还是要去。
傅光明:老舍先生回家以后,跟您说过些什么吗?
胡?青:说为什么写话剧呢?因为不管认识字不认识字,对新社会、新事物,他一目了然,完全立体地看。所以就拼命来写现在的东西,我想我没有什么问题。因为那时候已经知道了,在清河已经把学校的教授和中央直系的700多人拉到清河,没有老舍。在北京饭店圈着五六百人,也没有老舍。老舍说没有我,我也有必要参加,完了之后,我知道“文化大革命”怎么回事,我好写。后来,他也没听我的话,二十几号他又去了,正赶上文联有坏分子挑拨说,把牛鬼蛇神都戴上牌子,上国子监去烧戏行头。因为他是算陪绑的,他在紧后面这一排,前一排是戏剧武把子这一班,正在后院住,他们整个出来,就拿十八般武器呀,把人打了,紧后头一个女孩拿了一把宝剑在后面,把老舍脑袋劈了,就流血了。之后,还要继续带到文联去,牛鬼蛇神都得斗。到了中午,他已经回不来了,就打电话告诉我,现在还有事情没完,不能回来吃饭了。到了晚上,说要继续开会,我不能回来了。等到夜里11点多钟,一个不认识的人给我打电话,说你尽快来吧,把老舍接回去。我问去哪接?上西单牌楼。他也不说西单牌楼在哪儿。
我一看情形非常不好,公共汽车也没有了,无轨电车也没有了,我就顺着王府井大街一直走,碰着一辆三轮车,蹬车的是个老先生,我跟他说,现在有一个老先生在西城开会,没有车,回不来了,我去接他。他很瘦,你的车上可以坐两个人,我搂着他就能回来。老头同意了,可我怎么找也找不着老舍。后来去了派出所,红卫兵还把得挺严的,但派出所民警好多都认识我,因为我以前做过陪审员。他们说,您先等一等,我们先打电话给文联。等到一点多钟以后了,才说可以回来了。
我始终就没见着老舍在哪儿。我就坐在一进门的一个长凳子上,里面有个小套间,然后他们就说,您可以把老舍接回去了。我进去之后,看见老舍在一个空桌子上拄着脑袋,头上用白绸子蒙着,全是血。见着我,我说,我来接你。他就使劲攥着我手。我就搀着他出来。我坐在三轮车上头,让他坐在下头。我搂着他,才回去的。
回去之后,我就怕出意外,他的卧室和书房是一个套间,我把剪子、小裁纸刀什么的都拿开。老舍说,你睡你的,我该休息了。一句话也没说。第二天早上我拿着棉花,把他头上的白布打开擦血,擦身上的血。他把衣服换了之后,说还得继续去单位。我说,你无论如何不能去了,你在家好好休息。他说,不行,我还得去。这事情我得说清楚了。我要跟他去,他说,你有你的工作,你的画院也有“文化大革命”。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说得很坚决,要单独去。没想到,我刚出去没有五分钟,他就夹着一个包儿,跟舒乙的小女孩,才四岁,说,爷爷要出去了,再见!跟她握握手,就出去了。然后就再没见。
后来夜里11点钟,也是一个陌生人给我打电话说,现在没有公共汽车了,你赶快上太平湖。我一听,知道不好了,就拿着工作证、户口本、钱,坐着无轨车,到太平湖。这是一个不收钱的野的公园,没有框,什么也没有,我就摸着黑进去,也没有灯,走了一半,有个灯光,一问呢,是养鱼场一个老头。我问他,是不是有人在这儿投河了?他说,白天,有一个老头,以为是退休的呢,他坐在椅子上不动,拿着毛主席诗词一直念了一天。到了晚上之后,没人了,他自己投河了。投河的时候可能是两只腿站在岸上,头浸下去了。
这个养鱼的老头带着我过了一座小桥,他的衣服挂在矮的树棵子上了。看地上,是一个席子,露着两只脚,没看见头,两只鞋是同升和千层底的布鞋,鞋底子完全是白的,袜子也是白的。我在那儿借的电话,找文联,对方说让我等着,待会儿来车。后来来了四个杠夫,一个透明的玻璃棺材。老舍的肚子里没水,鼻子有血。我跟着汽车到八宝山。到了那里,已经夜里一点钟了。
凡是投水的人,一概没有骨灰,我说那就是骨灰献给天地了。签完字,我从那儿走回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五点钟。一个人由八宝山自己走回家来的。
8月23日那天,他被打得很厉害。后来听说是在文联,他们让他跪在两层砖上,由上头给打到地下,受苦受得很厉害。我知道之后,在院子里吐水,什么也吃不了。可巧二十六中的学生到这儿来接收,有个学生说,老舍已经故去了,是非自有明白。可能是高三或是高二的学生,非常明白,说,你不能跟老舍一样去死。因为你还有儿女,后事不能这样完。我们不能在这儿看着,你什么时候有情况随时打电话,电话不拆。我们知道了就来。你无论如何,上厨房自己做点面,吃完之后,我们看着你睡觉,然后我们再走。让我们来破“四旧”,我们也不懂。什么是“四旧”你自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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