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苦苦纠缠之下,我实在疲于应付,有时也觉无辞以对,因为他们对蒋的指责和批评都极中肯,可以说是一针见血。不过,我所申述的理由,也是句句有力,使他们无法辩驳。我一再引太平天国为例,洪杨同室操戈,以致功败垂成,殷鉴不远。蒋的缺点是大家所明白的,公认的。但是他也有他的长处,党以前也加意扶植过他,今天我们也可以善意地去帮助他,纠正他。断不可闹到决裂的程度,非打倒他不可。临阵易帅,原是兵家的大忌,在今天的情况,尤其会动摇军心民心,乃至影响国际地位,为亲者所痛,仇者所快。 我更郑重地说,蒋总司令固有缺点,我们党政军各界也有严重的错误。试看我们幼稚和过火的群众运动,如今闹得市面萧条,人民居处不安;军队里的政工人员则处处挑拨士兵和官长的感情,以图渔利。凡此种种都于革命有损无益,而我政府和党部却充耳不闻。我问邓演达:“你说工人罢工就叫作革命,为什么同志们不到敌人的后方去策动罢工呢?为什么偏要在我们革命军后方越轨闹事,闹得我们菜也没得吃呢?” 邓说:“这是革命时期的幼稚病,终归无法避免的,将来必能逐步改正。” 我说:“你们何不在这方面多致点力,而偏要搞打倒主帅的大题目呢?” 同时,我也告诉唐生智说,目前党政内部过火的运动是“纸包火”。因为此时唐的中下级军官已经啧有烦言,对所谓“群众运动”感到十分不满,唐固知之甚详。我说:“你如不及早设法排解,消弭于无形,将来军队会不听你指挥的。”唐则一再地说:“我有办法!我有办法!” 见到张发奎时,我也以同样理由,向他解说。我说:“你们第四军里,共产党最多,高级将领如叶挺等都是著名的共产党,你如对他们不加约束,将来军队会不听你指挥的。”张说叶挺和他是广东北江的小同乡,从小便在一起,可以说是如兄如弟,以他和叶的“私人关系”,他认为叶挺绝不会和他为难的。我说:“共产党还谈什么私人关系,他们只知道第三国际的命令,你别做梦了。”张说:“不会的,绝不会的。” 叶挺的确是个有趣的人物。他是位著名的共产党员,思想激进,一切都以共产党员的准则要求自己。这时共产党主张打倒旧礼教,解放妇女。叶挺虽也随声附和,但是他对他自己年轻貌美的妻子,却金屋藏娇,防范极严,绝不轻易介绍给大家一见。这也是四军中尽人皆知的趣事。张发奎即举此事为例,向我说叶挺不是那样荒谬不念旧交的共产党。 大致就在1月中旬蒋氏离汉之后,反蒋的说客到我第七军军部来访的络绎不绝。我们互相驳难的内容大体如上所述。其中最具体的,要算是鲍罗廷约我“酒叙”的一次了。 在蒋氏离汉后约一星期,鲍罗廷忽然专柬来约我小叙,我应约而往。我们首先寒暄一番,鲍氏也着实夸奖我的战功。嗣后,他便慢慢地引入正题,鲍说:“李将军,北伐是你一手促成的啊!当日援湘也是你们广西首先出兵的。今日北伐一帆风顺,革命不久便可成功,你总不希望革命流产吧?!” “当然不希望它流产,”我说,“相反,我正希望革命战争早日胜利,军事时期早日结束,好让和平建设早日开始。” “那么,你看蒋介石近日作风是个什么样子呢?我看他已经完全脱离群众,眼看就要变成一个新军阀。李将军,你是革命元勋、北伐的发动者,我想你不应该跟着一个军阀走吧!”鲍罗廷说时面色十分严肃。 我说:“鲍先生,蒋总司令缺点是有的,但是无论怎样,我不主张打倒他。我主张以和平的、善意的方式去帮助他、纠正他……”接着,我便列举临阵易帅的危险和洪杨内讧导致覆灭的故事。对他们所发动的反蒋运动,期期以为不可。 鲍说:“我看你们绝不能再让蒋介石继续当总司令了。再当下去,中国必然又要出现一个独裁者,革命就会前功尽弃……”他沉思片刻,继续说道:“你看蒋介石如果失败了,谁能继承他呢?……据我看,李将军,论党龄,论功勋,论将才,还是你最适当。我希望你能考虑一下这问题!”鲍氏说着,露出很诚挚的面色来等待我的回答。 我心想鲍罗廷今番竟欲置我于炉火之上,以总司令的位置来诱惑我。我因而正色地告诉他说:“鲍顾问,你还没有认识我!你不了解我的思想、我的愿望,乃至我的个性。我们革命军人唯一的愿望是革命早日胜利,国家可以偃武修文,息兵建设,我们也可以解甲归农。革命不成,马革裹尸就是我们唯一的归宿。既参加革命,我就未考虑到我自己的前途。鲍顾问,你是亲自在场的,你看我力辞前敌总指挥,并保荐唐生智担任,即是一个明显的例子。我希望以唐为例,对外号召赴义,以广招徕。你看我考虑到自己的名位没有?鲍顾问,你并没有认识我的为人!” 鲍罗廷被我一番大道理说得张口结舌,一声不响。其实,他可能确是一番诚意。他们一心一意要打倒蒋介石,但是蒋介石打倒了,就必然要有另一人来当总司令呀!以当时军功、资望来说,他们考虑到我,原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过,我反对临阵易帅,并且认为鲍氏是以名位诱惑我加入反蒋阵营的,所以我就未免唐突西施了。如今事隔数十年,在这几十年中沧桑几变,蒋氏及其左右每每认为我要取他而代之。其实,要推翻他,在1927年2月应该是最好的机会了。那时我拒绝了鲍罗廷的诱惑,丝毫未为名利所动摇,而后来等到蒋氏羽毛丰满,权力如日中天之时,反而要来推倒他,也未免太笨拙了吧! 当时鲍氏被我说得哑口无言,我接着又说:“鲍顾问,我们国民革命至今日已是为山九仞,然而现在却发生了困难。你是我们的顾问,你要负重大责任啊……”我便一项一项地数给他听,例如:群众运动的越轨,闹得人人恐慌,社会啧有烦言,妨碍革命进展等等。 “鲍顾问,”我说,“这种幼稚行动是否有人故意制造来和我们革命军为难呢?……再说打倒礼教,解放妇女吧,也应该缓缓地进行,怎么可以军阀还没有打倒,我们已进步到男女同浴的程度呢?” “这些都是群众的幼稚病,革命过程中所不可避免的现象。举个例子来说吧,你说妇女们想不想生儿女?”鲍说时颇有得意之色。 “生产是妇女的天职!”我说,“既是女人,就要生儿育女。” “请问,妇女生产痛苦不痛苦呢?”鲍说。 “岂但痛苦,”我说,“有时还有生命危险!” “这就是你们的革命了。”鲍笑着说,“妇女知道生产痛苦,还是想生产,正如你们知道革命困难,还是要革命一样。你们今日革命,由于幼稚病所引起的困难,也就是妇女生产时的痛苦——是避免不了的。” 鲍罗廷本是一个有高度辩才的人,往往说得对方哑口无言。他这次回答我的问难,例子也举得颇为切当。这时,我忽然灵机一动,立刻回答他说: “顾问先生,你是相信科学的啦!今日的产科医生和各种医药设备,无不尽量减少产妇的痛苦和保障生命的安全,绝没有产科医生任由产妇受苦,甚至听凭她死亡之理。今日我们的国民革命,正如医生对产妇一样,不独不设法减轻革命过程中的痛苦和损害,反而有意无意地任由他挫败覆亡,这种道理说得通吗?” 鲍氏闻言大笑,举起酒杯说:“李将军,你会说话,你会说话……哈哈!……咱们喝酒!”他把酒杯向我的酒杯丁当一碰,一饮而尽,结束了我们的一场小辩论。 鲍罗廷是有名的口若悬河的人,而我则一向不长于辞令。这一次不知哪里来了一股灵感,居然把鲍罗廷说得无辞以对。这或者是“理直气壮”的缘故吧! 事后,我反复思考这个问题,一班“左派”先生们和鲍罗廷的智能、眼光是比我高出一筹的。他们深知蒋总司令军事独裁一旦得逞,是无法制服的,必将贻患于无穷。而我只是个存心忠厚,富于妥协性、忍让性,具有妇人之仁的人,何补于国民革命。不过当时我也有两个现实大问题横梗在脑海中:其一就是大敌当前,孙传芳败回南京之后,即刻北上,投入张作霖的怀抱,张立刻补充他的军实;奉军并已沿京汉、津浦两路源源南下,声势赫赫,实不容轻视。我军万一挫败,退回两广,岂非前功尽弃?其次,即使蒋倒之后,仍能支撑现有局面,占有湘鄂赣地区,党政责任谁来负责领导?当时共产党领导工、农、学生团体组织,国民党则早已分崩离析,绝非共产党的敌手,处此震撼环境之中,故愈益增加我的妥协性罢了。 class=’page’>2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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