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百柯著 中央编译出版社 2007年9月版
■作品介绍
民国时期的那批学人,生活在一个新旧交替、中西碰撞,风云际会的时代,因而形成一种与今天的学人迥然不同的风度、气质、胸襟、学识和情趣。他们的个性或迂或狷或痴或狂,但内里全不失风骨、风趣或风雅,底子上都有一个“士”字守着。他们既是学富五车的知识精英,为人处世却有时候像天真无邪的孩童;他们对待学术拥有无可遏制的热忱;对于世事,常有惊世骇俗的作为。总而言之,是一批不失“硬朗”而又“好玩”、“有趣”的人。
■作者简介
徐百柯,1978年生于四川成都。供职于中国青年报社。目前任《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编辑、记者。2004年6月《冰点周刊》人物版设“钩沉”专栏,徐百柯主笔两载,其间文字在此结集成书。
赵元任:多“好玩儿”的语言
赵元任(1892~1982)江苏武进人,国际知名的语言学大师,中国现代语言学的奠基者之一。
1920年,英国哲学家罗素来华巡回讲演,赵元任当翻译。每到一个地方,他都用当地的方言来翻译。他在途中向湖南人学长沙话,等到了长沙,已经能用当地话翻译了。讲演结束后,竟有人跑来和他攀老乡。
这位被称为“中国语言学之父”的奇才,会说33种汉语方言,并精通多国语言。研究者称,
他还被称为罕见的通才、一个“文艺复兴式的智者”。作为与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并称于世的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语言学是他着力最深的领域,然而他同时还兼授物理、逻辑等课程。
他雅好音乐,曾专攻和声学与作曲法,会摆弄多种乐器,毕生都与钢琴为伴。
赵元任告诉女儿,自己研究语言学是为了“好玩儿”。在今人看来,淡淡一句“好玩儿”背后藏着颇多深意。世界上很多大学者研究某种现象或理论时,他们自己常常是为了好玩。“好玩者,不是功利主义,不是沽名钓誉,更不是哗众取宠,不是一本万利。”
赵元任曾编了一个极“好玩儿”的单音故事,以说明语音和文字的相对独立性。故事名为《施氏食狮史》,通篇只有“shi”一个音,写出来,人人可看懂,但如果只用口说,那就任何人也听不懂了:“石室诗士施氏,嗜狮,誓食十狮。氏时时适市视狮。十时,适十狮适市。是时,适施氏适市。氏视是十狮,恃矢势,使是十狮逝世。氏拾是十狮尸,适石室。石室湿,氏使侍拭石室。石室拭,氏始试食十狮尸。食时,始识十狮尸,实十石狮尸。试释是事。”
语言学家陈原在回忆文章中写道:“赵元任,赵元任,在我青少年时代,到处都是赵元任的影子。”少年时,他着迷于赵元任翻译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这本是赵兴之所至偶一为之,却成就了一部儿童文学经典译作)。长大了,想学“国语”,就用赵元任的《国语留声片课本》当老师。后来迷上了音乐,迷上了赵元任的音乐朋友萧友梅介绍的贝多芬《欢乐颂》,也迷上了赵元任谱曲并亲自演唱的《教我如何不想她》。
上世纪20年代,赵元任为商务印书馆灌制留声片,以推广“国语”(即普通话)。有一则轶闻,难断真假,但颇可见赵氏当年的风光。赵元任夫妇到香港,上街购物时偏用国语。港人惯用英语和广东话,通晓国语的不多。他们碰上的一个店员,国语就很糟糕,无论赵元任怎么说他都弄不明白。赵无奈。谁知临出门,这位老兄却奉送他一句:“我建议先生买一套国语留声片听听,你的国语实在太差劲了。”
赵元任问:“那你说,谁的国语留声片最好?”
“自然是赵元任的最好了。”
店员愤愤:“别开玩笑了!他的国语讲得这么差,怎么可能是赵元任?”
梅汝?:孤寂大法官
梅汝?(1904-1973),江西南昌人,著名法学家。1946至1948年,代表中国赴东京任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法官,审判日本战犯。新中国成立后,担任外交部法律顾问。
有天晚上,北京顶银胡同停电。梅汝?枯坐在家中吱吱作响的藤椅上。黑暗中,他轻轻地哼起了清华学校早年的校歌:
“西山苍苍,东海茫茫。吾校庄严,岿立中央。东西文化,荟萃一堂……”
这一幕发生在上世纪60年代初。今天,梅汝?的儿子梅小?回忆自己的父亲时,一下就想到了这一幕。他对记者谈起父亲的晚年时,有些唏嘘。他用了这样一个形容词:“孤寂”。
梅小?说,虽然上世纪60年代初,父亲尚不足花甲之年,可他心知肚明,属于他的那个“东西文化,荟萃一堂”的时代已经逝去了。
新中国在学科建制上完全照搬“老大哥”苏联,全国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所大学保留了法律系,且讲授的内容都是苏联的社会主义法学。这让毕业于清华学校、留学于美国斯坦福大学、在芝加哥大学获法学博士学位的梅汝?常常感到无所适从。他努力按照党对“旧知识分子”改造的要求,虔诚地学习俄语,试图不被形势甩下。
据梅小?说,现在他家还能找到父亲当年抄写俄文单词的小本。在苏联法学教材上,还有父亲留下的铅笔批注。
作为一个留美法学博士,梅汝?曾执著坚持的那些法学信念渐渐失去了依托——三权分立;司法独立……这是法哲学奠基人孟德斯鸠奠定的理论,又在杰弗逊等人的实践中加以完善的。
显然,这一切已不合时宜。“文革”中,梅汝?在一份“检查”里写道:“我实际上只是一本破烂过时的小字典而已。”
“其实,他个人的小环境还是不错的,起码在物质上。如果以季羡林的《牛棚杂忆》为参照系,他并没有受太大的罪。”梅小?在解释父亲晚年的孤寂心境时如是说,“但他的学科没有了,他的学术没有了。”
在那个年代,“梅汝?”三字变成一个空洞的符号。充盈其间的,不是这个人的赤子情怀和渊博学识,而是一个随“形势”沉浮的抽象指称。在上世纪整个50年代和60年代初,一旦中日关系出现“问题”了,他就会被邀请出面撰写文章;而中日关系“良好”时,他的名字则不愿被各方的人们所提及。
但梅汝?注定名垂青史。这位晚年“孤寂”的大法官,曾书写过现代中国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当日,《中央日报》等中国最权威的媒体,同时在显著版面刊出标题:“清算血债: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官梅汝王敖今飞东京”。
东京帝国饭店,盟军最高统帅部中国联络官为梅法官举办接风宴会。宴会上,时任国民政府教育次长兼国立中央大学校长的顾毓?,将一柄装饰华贵的宝剑赠予梅汝。梅汝?深深鞠躬,双手过顶接剑。他说:‘红粉送佳人,宝剑赠壮士’。可惜我非壮士,受之有愧。”顾毓?说:“你代表四万万五千万中国人民和千百万死难同胞,到这侵略国的首都来惩罚元凶祸首。天下之壮烈事,以此为最。君不为壮士谁为壮士!”
听罢,梅汝?拔剑出鞘,动情地表示:“戏文中常有‘尚方宝剑,先斩后奏’。如今系法治时代,必须先审后斩。否则,我真要先斩他几个,方雪我心头之恨。……对这些战犯必予严惩,非如此,不能稍慰千百万冤死的同胞。我既受国人之托,定将勉力依法行事,断不使战争元凶逃脱法网!”
这位“壮士”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在这场历时达两年半之久、人类司法史上所罕见的大规模审判中,受审的28名日本甲级战犯,除两名病死狱中,1名因精神病终止审判外,东条英机、广田弘毅、松井石根、土肥原贤二、板垣征四郎、武藤章、木村兵太郎等7人被判处绞刑,梅津美治郎等16人被判处无期徒刑,判处有期徒刑者2人。
今天,由梅汝?亲属捐赠的东京审判判决书底稿和梅汝?当时身穿的法袍,已被收藏于国家博物馆。
这位慷慨激昂于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大法官,曾经的一席话至今在我们耳边徘徊不去:“我不是复仇主义者。我无意于把日本帝国主义者欠下我们的血债写在日本人民账上。但是,我相信,忘记过去的苦难可能招致未来的灾祸。”
蒋廷黻:蒋廷黻的那股“劲儿”
蒋廷黻(1895-1965)湖南邵阳人,历史学家、外交家。获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后归国,先后任教于南开大学、清华大学。1935年始,以非国民党党员的学者身份从政,历任国民政府行政院政务处长、驻苏联大使、救济总署署长等职。
大大有名的李敖,在人们印象中几乎“无人不骂”,却对一个公众记忆之外的人物大加推崇。在他看来,此人“所要求于知识界的,是动态、是入世、是事业、是实物,是书本以外、是主义以外、是文字以外、是‘清议’以外,是与小百姓同一呼吸”,所以,“这种真正的民胞物与经世致用的精神,才是蒋廷黻的真精神,才是蒋廷黻要求于中国知识阶级的真精神”。
民国人物中,蒋廷黻引人注目,因他自有一种精神,有一股“劲儿”。
学者许纪霖因此借用一则西谚,形容蒋廷黻为“瓷器店中的猛牛”。
一个研究
猛牛闯进瓷器店,瓷器易碎,然而民国官场的“潜规则”却着实牢固着呢。进入政府之初,蒋廷黻研究了政府部门的结构,结果吃惊地发现,机构臃肿摩擦的现象之严重,大大影响了行政效率。蒋介石要他尽快拿出改革建议,他兴冲冲地拟了一份精简机构的方案,却遭到有关部门官僚和党内政客的激烈反对。
他还按照西方政治的规则,提出官员必须以实名申报财产,但到处游说,无人响应。
如此书生意气地触犯众怒,不久,力邀他入阁的蒋介石也只能下手谕,把他调离岗位。
蒋廷黻认定中国知识分子太爱惜羽毛,不肯牺牲自己的清誉。对此他甚至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我国几千年来最无贡献的阶级是士大夫。我心发火的时候,不免要对秦始皇的焚书坑儒鼓掌”。
为了公务,他甚至经常尖锐地向同僚和朋友发难。朋友们只能连连摇头:“廷黻的湖南脾气又发作了!”
他的传记作者说他的性格过于天真、狷介,他像典型的知识分子一样,将世界上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他看得起的,另一种是他看不起的。对于前者,比如胡适、翁文灏等,他可以与他们争得脸红耳赤,但因为尊重他们,才与他们认真。而对于后者,他会很不礼貌地板起面孔一声不响,最后毫无表情地起身送客。
蒋廷黻治学,“劲儿”也不小。今人评价:自20世纪初至今研究中国近代史的人员已形成一个庞大的群体,出版的各种著作也可谓汗牛充栋,但真正可成为传世之作的却很稀少。蒋廷黻的《中国近代史》一书,仅5万余字,却可谓字字珠玑,堪称“这座偌大著作堆垒成的金字塔”的塔尖。
当今史学大家、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何炳棣出身清华,他认为,当年的清华历史系在蒋廷黻领导下,隐约形成了一种学派,这是与清华国学院的王国维、陈寅恪迥然不同的另一种清华学派:重分析、重综合、重对历史的整体理解。蒋廷黻本人就是这一学派的身体力行者。
1949年后,蒋廷黻继续出任台湾国民党政府“常驻联合国代表”、“驻美大使”等职,因此在大陆成为一个被非议、被淡忘的人物。他的《中国近代史》,也因与主流意识形态不合而被排斥。
近年,有人开始关注蒋廷黻,因他既是“中国近代史研究的拓荒者”,又是“民国以来学者从政中最有成就的一位”。
蒋廷黻晚年,故交李济曾问他:“廷黻,照你看是创造历史给你精神上的快乐多,还是写历史给你精神上的快乐多?”他没有正面作答,而是以惯熟的“外交辞令”反问道:“济之,现在到底知道司马迁的人多,还是知道张骞的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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