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一年国庆的时候,我在河南医学院护校学习。
护校的管理层,由工人师傅、军代表、学校老师三方组成领导小组,严加管理。工人师傅是三位棉纺厂女工,都是上海出身的老工人,据说还有申新九厂的;解放前苦大仇深,每人身上都压着四座大山;解放后当家做主人,自然眼睛雪亮,心细事多,类似“管家婆”那种,嘴碎话多也在所难免;又领导一切,占领了上层建筑,更是“管”字当头,从早到晚,不是教导我们不要干什么,就是指责我们干了什么,说话间就带出“王洪文副主席是阿拉上棉十七厂”的神气样儿。
医学院由解放军支左部队进驻,实行军管。所以,护校也摊了个军代表。军代表姓宋,是个连指导员,光脚穿塑料凉鞋,黑黑的面皮,洗得发白的军装,很严厉,我觉得像欧阳海的指导员曾武军,干什么事都吹哨子,令行禁止,要求步调一致,横平竖直,早上起床被子要叠成豆腐块。夏天不盖被子,也要叠。
几位学校老师比较清闲,上课前催同学们进教室,在门口叮嘱大家课堂不要随便说话,发言要举手。除此之外,就是站在一旁认真看工人师傅发号施令。大概是表示学习的意思。
那一年国庆前两个月,市里就通知要举行节日庆祝游行,要求各单位抓紧组织,不得有误。正是秋高气爽好时光,每天清晨,还在轻雾飘荡时,医学院的操场上,就有队伍开进去,练习队形,喊口号,舞弄红旗,还有吹号的,敲鼓的,一拨接着一拨;中午送饭,馒头开水;折腾一整天,直到日落西山红霞飞。
就在国庆前几天,学院大操场上那些演练的队伍突然不见了,头一天还热热闹闹的场景,熙熙攘攘的队伍,隔一天却像在大气中蒸发掉一样,消失了。
四周静悄悄的,隐约有一种不安的气氛。
午饭时,我悄悄问宋指导员,他黑着脸,看着北方的天际,也不说话,好像我惹他似得。
一九七一年的国庆,就在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沉寂中过去了。
我觉得奇怪,可是在放假期间,似乎也没有人说不正常。那是文革期间,形势多变,初一十五两重天,两朝臣。所以,即使有大的变化出来,或者有某些端倪显现,多数人并不认真放在心里。相反,人们对国庆前在市中心的一次银行持枪抢劫案,却津津乐道。
国庆节后,在新华社工作的父母奉调去湖南。我送他们到车站。母亲一直跟在我身旁,只要有点空,便悄悄叮嘱,小心啊……你爱说话,一定要小心……我知道她想对我说什么,可又不敢说。我懂新华社的规矩,她不说,我就不问。
而且,节后一切政治活动都停止了。二五下午政治学习,名目繁多的座谈、讨论,大街上和学院里的各种标语、横额,突然间都不见了。连所谓“雷打不动”的早请示、晚汇报,也成为可有可无。最奇怪的是,对突然停止的政治活动,却没有任何人出来做解释。
四周一片沉寂,静悄悄的。宋指导员不知道去哪里了。只有几个工人师傅依然叽叽喳喳。空山鸟语,更显得寂静无声。
我算比较敏感的人,总觉得眼前的形势不对头,肯定有事,便四处打听。终于得到了消息,中央出事了!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就像大白天见到鬼一样,我惊得失魂掉魄。那几天脑子里总在轰轰响,一遍遍敲响着一个名字:林彪。
终于,一天晚饭后,宋指导员通知在礼堂开全院职工大会,传达重要文件,要求护校全体同学必须参加。他说着就从口袋里摸出哨子吹起来,催促大家集合,排队。他亲自点名,亲自带队进入大礼堂。
礼堂主席台上坐着一排军人,全是穿蓝裤子的空军。省会的支左部队,空军进驻文教卫生系统。医学院的革委会主任是空军某师派来的。
主任站起来,清清嗓子,喝水,又清清嗓子,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抬眼看了看台下,开始念文件……
主席台下,革命群众还在小声议论家事、个人事,全然没有把主任放在眼里。
——中共中央文件,中发(1971)57号文件。——主任开始慢慢念起来……会场也慢慢安静下来……
中共中央关于林彪叛变出逃的通知……
会场静了下来。群众大会常有的那种小声的、私密的、有时候带点挑衅意味的嗡嗡声,一下子消失了。
主任再次清嗓子,又念一遍:中共中央关于林彪叛变出逃的通知……
会场上没有一丝儿声音,主任拿着文件,雕像般站着。我看见有人左顾右盼,有人悄悄向礼堂后门溜去,准备逃跑。
礼堂门口已经被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把守住了,步枪打开刺刀,战士们背着子弹带,头上扣着钢盔。奇怪的是,守门的是陆军弟兄们,军管学院的可是空军啊!
主席台上,主任第三次念中央文件:
中共中央正式通知:林彪于1971年9月13日仓惶出逃,狼狈投敌,叛党叛国,自取灭亡。
主任念完文件,大礼堂里一片“嗡嗡”。主任开始讲解文件,绘声绘色,很生动。像“周总理请示毛主席,打掉三叉戟,毛主席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副统帅要走,叫他走吧,打下来不好向全党交代”这样的话都讲了。主任是空军某师过来的,那是个运输机师,他大概对三叉戟也比较熟悉,讲了不少。最后,主任板起面孔宣布:从明天起,停止一切业务学习,停止一切娱乐活动,星期天不休息,开始学习中央文件。
那一夜,我静静的躺在床上,彻夜睡不着。各种疑问翻江倒海般在头脑中涌现。下乡当知青时,我也有过疑问,也和同学们有过讨论,但是,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疑问非常具体的落实在一个人身上,使人感到恐惧。因为这个人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是党章规定的接班人,是我们每一个红卫兵都曾高喊过的“副统帅”啊!
然而,我觉得最可怕的,是这些疑问全都非常清晰的指向一个人,指向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我觉得,即使在当时,人们从一开始对九一三事件的质疑,就不在林彪,而在毛泽东。
我相信,听到传达九一三事件中央文件的那一夜,肯定有不少中国人像我一样彻夜难眠。
第二天早饭后,几位工人师傅就在学生宿舍的走廊喊,学习啦!学习啦!
我出来看,只见师傅们挨着门敲,头伸进屋里喊。宋指导员也站在走廊,没有吹哨子,也没有喊叫。
护校分成若干班级,每个班级又分成若干小组。我们这一班都是舞阳钢铁公司职工医院送来的学生,有一百多人,分成八个小组。
我赶快拿着毛主席语录,来到小组学习的地方。其实就是一间女生宿舍。
大家坐好,小组长说,学习了。说完再也无话。是啊,谁知道说什么?即使正面学习,学什么?学林彪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还是学林彪谋害毛主席?似乎正反两面对毛主席都不利。
偏偏有人就不识相。我身旁一位马同学,男生,是舞钢公司占地农民家庭出来的,家里铁血贫农,大哥在8341部队当中队长。只听他说,林彪不是毛主席的接班人吗?估计这个疑问在他心里也翻腾一夜了。
小组长虽对此问不语,却微微颔首,有赞同意。其余同学,脸上都流露出很明显的“是啊”的表情。
马同学身边坐着魏同学,与马同学一个村,也是男生。听到老乡发言,魏同学马上接口,是啊,九大党章刚写上的。
马同学迟疑着说,会不会毛主席没有看出来?
马同学的意思,是说林彪阴险毒辣,骗过伟大领袖,本意还是说林彪是个坏人。
我看小组长的脸色都变了,但是没有说话。她是城市人,知青出身,父亲当过走资派。她知道此时说话的分量和利害。按照规定,每次学习完,组长都要写报告上去。
我当然更不会说话了。逢到这样的时候,我比谁都会装糊涂。有时候,看戏比演戏更有趣味。
正这时候,班长进来参加我们组的学习。班长是女生,中共预备党员,思想觉悟比我们都高好几倍。她进屋落座,听到马同学絮絮叨叨说林彪是毛主席选定的接班人之类的话,就批判他,说,正是毛主席识破了林彪的阴谋,粉碎了他的诡计,领导全党取得一次路线斗争胜利。
魏同学见班长批判自己老乡了,马上举证,九大党章写着林彪是接班人。
班长顿时哑口。
魏同学见班长不说话了,又问,是不是那时候毛主席已经认出林彪是坏人了,故意不说?
魏同学不到十六岁,还是个孩子,家里是农民,他也没有念过几年书。可见当时连孩子都有这样的疑问。
班长仍然没有说话。魏同学的提问这么具体,九大文献又是白纸黑字写出来,谁能说个“不”字呢?
一位工人师傅重重地推门进来,她大概在门口听到屋里的辩论,听到质疑的声音。所以,一进门就山呼海叫,不许怀疑!不许怀疑毛主席!
她站在屋子中间,举着毛主席语录,激动的喊,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家谁也不敢怠慢,只好都站起来,跟着她一块喊。
工人师傅转身厉声质问马同学,你家什么出身?
马同学得意洋洋说,贫农,咋啦?
魏同学家里成分不如,一听工人师傅问出身,便缩头。但是,哪能躲过工人阶级明亮的眼睛,师傅转身喝问他,你呢,什么出身?
魏同学只好说,中农。
工人师傅双脚跳起来,一步窜到走廊上,蹦着喊,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满走廊都听见她的喊声。
班长和组长面面相觑,很尴尬的摸样。
只眨眼工夫,几位工人师傅高举着“语录”,开进屋来,学习会改成批判会。师傅们义愤填膺,人人口诛,将魏同学连带马同学批了个臭死。
马同学仗着自己岁数大些,将魏同学紧紧拉在身旁。但是,我看他也脸色刷白,攥着拳头,动也不敢动。偶尔抬头看看四周,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这时候,宋指导员,护校老师都来到现场,附近几个班的同学也都不学习了,过来围在门口,听工人师傅大批判。大家都不做声,连窃窃私语都无。谁都知道“祸从口出”,这个时候,任何一句话都是灾难性的。
三位工人师傅从美国说到中国,又说苏修,又说亚非拉,又轮番诉说个人苦难家史,当童工受资本家剥削,婚后遭丈夫毒打,又婆婆白眼,儿女不孝顺,等等。现在能来到医学院,坐在上层建筑,批判知识分子,全是因为有毛主席的好领导啊!
毛主席万岁!万万岁!她们喊。
在场的人都跟着喊。马同学拉着魏同学坐在那里,张张嘴,不敢喊。
批判会开了两天,花样翻新,一会小组关门内检,一会联组重点帮助,还有全班批判大会,搞得人人自危,又疲惫不堪。马同学和魏同学属于舞钢占地农民,与他们一样在护校学习的有十几个人,除马同学和魏同学,其余都是女生。乡下人外出进城工作,时时谨防遭城里人欺负。现在,那些女生眼看自己的“老大”被人整的呜呼哀哉,而且还是被上海人欺负,“老大”毫无还手之力,便日夜啼哭,又不吃饭,搞得几个工人师傅束手无措,最后不了了之。
天渐渐凉了,树叶纷纷落下。一天午饭时,宋指导员走过我身旁,悄声问,你认识我们师郑主任?
他说的郑主任,是空军某师政治部主任,是我父亲的朋友,当时在一所大学当革委会主任。这个师的师长、参谋长,和我父亲都是朋友。师长王洪智,曾经飞越天险,是我崇拜的偶像。
我就对宋指导员说,认识。
他说,主任托人捎信来,叫你去找他。又叮嘱,晚上去吧。
晚上,我转了几次公共汽车,来到郑主任的大学。进了他的办公室,屋里一群当兵的,围着郑主任说笑,很热闹。我有一阵子没有见过这种随意的场面了,学校的政治学习,不是斗这个,就是批那个,冷冰冰的。
郑主任见我,问,你爸爸怎么样?到了新地方,给个什么官当当?
我说,办公室主任。
大家都笑,有人说,是党委办公室主任吧。
郑主任对那人说,别胡说。便挥手把众人赶出去。关上门后对我说,你爸爸来信了,交代我关心你,不要找女朋友,好好学习。
又问我,现在怎么样,学习怎么样,学院那边怎么样?
我如实对他说了学院传达中央文件时的情景,又说了护校政治学习的情况。
我又说了心里的疑问。
郑主任和我说话时,拿着一支笔,不断在一张纸上划着、写着,又不时抬头看我一眼。或者想插话问,终于什么也没有问。
等我说完,他说,好好学业务吧,学门手艺,不要搞什么政治了。
我们又聊了会。郑主任打电话叫人进来,指着我说,找辆车,送他回医学院。
又转身从旁边的书架子上取下一本书,说,你拿去看吧,不用还我了。
又说,这件事,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
那套书白纸封面,一看就是资料。封面印着四个红字:林彪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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