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春,泰戈尔来华访问,北京城很是轰动。泰戈尔在京期间,下榻在史家胡同西门公寓,北大当时指派陈西滢和徐志摩负责接待。正巧陈师曾、齐白石等组织的北京画会刚成立。这天大家商量开会地点,中国漫画的创始人、陈寅恪兄长陈师曾就提议在凌叔华的大书房开会,以吃茶代吃饭。凌叔华就趁机邀请陪同泰戈尔访问的印度画家兰达·波士赴会,结果兰达·波士、泰戈尔、徐志摩、陈西滢一起来了,胡适、丁西林也来了。从此以后,徐志摩、陈西滢成了凌府的常客。而凌小姐的大书房成了京城大文人的沙龙,这个沙龙比林徽因小姐的沙龙早了差不多十年,前者叫“小姐家的大书房”、后者叫“太太的客厅”。而两个常客中的陈西滢后来成了凌叔华的丈夫,而种种迹象表明凌叔华与徐志摩差不多就是林徽因与徐志摩关系的翻版。
祖籍广东番禺的凌叔华可谓才貌双全,她的外曾祖父是国画大家,他的父亲很希望凌叔华能传其衣钵,凌叔华也不负所望,从小就表现出在绘画和文学上的杰出才华,以至于她父亲给这位三姨太女儿的嫁妆竟然是由99间房舍和后花园组成的大房子中的28间。
凌、徐相识时,正是徐志摩追求林徽因而不得的失恋之时,才女与才子,年龄又相仿,所以二人关系进展很快,相识半年光通信就有七八十封,差不多两天一封,再加上聚会,可以说这显然超出了一般的友谊。也有人引用1983年凌叔华写给陈从周的信“我对志摩向来没有动过感情,我的原因很简单,我已计划同陈西滢结婚,小曼又是我的知己朋友”。其实,这封信恰恰表明凌徐二人相知极深,这封信的潜台词是如果不是因为陈西滢和小曼,我是会考虑的。其实凌徐的来往,当时已有些风言风语,所以凌叔华写信给胡适开脱说志摩的信中的话语是半疯半傻的自娱,他们二人都以文友视之。可是徐志摩对于凌叔华那份感情我以为要超过陆小曼,他称凌叔华为“中国的曼殊菲尔”,曼殊菲尔作为一个异性的外国女作家,徐志摩对她一直怀着一份特殊的情感,称赞她“像夏夜榆林中的鹃鸟,呕出缕缕的心血制成无双的情曲,即便唱到血枯音嘶,也不忘她的责任是牺牲自己有限的精力,替自然界多增几分的美,给苦闷的人间几分艺术化精神的安慰”,而对于曼殊菲尔的外貌,徐志摩更是惊为天人,说她“眉目口鼻子清之秀之明净,我其实不能传神于万一;仿佛你对着自然界的杰作,不论是秋水洗净的湖山,霞彩纷披的夕照,或是南洋莹彻的星空,你只觉得它们整体的美,纯粹的美,完全的美,不能分析的美,可感不可说的美;你仿佛直接无碍地领会了造化最高明的意志,你在最伟大深刻的戟刺中经验了无限的欢喜,在更大的人格中解化了你的性灵。我看了曼殊菲尔像印度最纯彻的碧玉似的容貌,受着她充满了电流的凝视,感着她最和软的春风似的神态,所得的总量我只能称之为一整个的美感。她仿佛是个透明体。你只感讶她粹极的灵彻性,却看不见一些杂质。就是她一身的艳服,如其别人穿着,也许会引起琐碎的批评,但在她身上,你只觉得妥帖,像牡丹的绿叶,只是不可少的衬托……”
当然,也许人说诗人就喜欢夸张的语言,可诗人夸张的程度往往和情感的程度相一致。徐志摩拜访过曼殊菲尔,他译过曼殊菲尔的诗,为曼殊菲尔写过长篇的祭文,我写作此文时特地统计了一下,此文有四分之一的篇幅是赞扬曼殊菲尔的外表、声音和神态的美,这样的一种才貌双全的也许只有林徽因可以比之,可是“中国的曼殊菲尔”这项桂冠,他却颁给了凌叔华,毕竟凌叔华当时在文坛上的影响要超过林徽因。所以我要说,凌叔华在徐志摩心目中的地位也只是林徽因可以撼动。
大家都知道,徐志摩搭乘的那架失事的飞机的目的也是为了听林徽因的一次讲座,而徐志摩在接编《晨报》副刊后,曾请凌叔华选一副刊头,新婚后的凌叔华绘制了那张有名的贺年片《海滩上种花》,可是徐志摩后来居然做了一个同名的演讲,这是一种怎样的深情?1928年北伐军逼近北京,徐志摩就致信陆小曼说要去没有男人的凌叔华家住几天,这是一种怎样的牵挂?也许只有徐父徐申如了解儿子,所以他在徐志摩下葬后,曾请求凌叔华撰写徐志摩墓碑。我想凌叔华、徐志摩没有走出关键一步,原因很多,有人说是凌叔华是姨太太之女,目睹过母亲地位的卑下,而她下嫁徐志摩,就有成为徐志摩姨太太的嫌疑,因为有张幼仪在先。我不同意这种说法,因为凌叔华是一个受过五四洗礼的新女性,她后来红杏出墙,爱上了英国青年诗人朱力安·贝尔,就表明她是一个为了爱情可以豁出去的人,这中间真正的障碍则是林徽因,凌叔华是不想成为林徽因的替代品,而不管他们怎样的努力,林徽因都是徐志摩的最爱。
凌叔华、徐志摩的情感纠葛本可以成为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桩公案,可是却极少有人愿意提起,或许是关于徐志摩的感情方面做的文章已经太多,或许是这牵涉到一些当事人,人们就不愿意提起。本来这桩公案可以由徐志摩1925年旅欧前交给凌叔华的“八宝箱”即两本徐志摩的日记来解开谜底。可后来凌叔华说她交给了卞之琳,但是迄今为止仍不知下落何处。事实上无须由日记来判定,1931年凌叔华在《晨报·学园》发表了深切悼念徐志摩的《志摩真的不回来了吗?》,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我就不信,志摩,像你这样一个人肯在这时候撇下我们走了的。平空飞落下来解脱得这般轻灵,直像一朵红山棉(南方叫英雄花)辞了枝柯,在这死的各色方法中也许你会选择这一个,可是,不该是这时候!莫非你(我想在云端里真的遇到了上帝,那个我们不肯承认他是万能主宰的慈善光棍),他要拉你回去,你却因为不忍甩下我们这群等待屠宰的羔羊,凡心一动,像久米仙人那样跌落下来了?我猜对了吧,志摩?……你真的不回来了吗?”
这是一种怎样锥心的痛疼?这是一种怎样的刻骨铭心的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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