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了望东方周刊》2011年第20期,作者:《了望东方周刊》记者孙春龙、特约撰稿戈叔亚 缅甸八莫报道,原题:《八莫,常胜将军的悲剧结局》
孙立人将军在台湾被软禁时,听说缅甸八莫的墓地被毁掉,仰天长叹,以后每到清明节,他都要带着家人到住所的后山去给“缅甸的那些孤魂野鬼”烧纸
八莫佛经学校的老师办公室,最醒目的位置挂着孙立人的照片,上书“抗日战争时期新一军军长孙立人将军肖像”。
1944年8月,中美联军攻克缅北重镇密支那后,战功卓越的新38师师长孙立人荣升为新一军中将军长,并由此南下,进攻八莫,开始中国驻印军反攻缅北的第二期战斗。
敌军中有不少讲中国话的人
生活在密支那的老兵杨子臣曾是新38师喷火排的战士,因为兵种特殊,这位战士惟一一次上前线的经历是在八莫。
“敌人在八莫构筑了坚固的工事,厚厚的水泥地堡,枪炮对它都奈何不了。我们每攻一个地堡,伤亡是敌人的好几倍。”杨子臣接受《望东方周刊》采访时回忆,喷火排开始显示威力,“火焰射进地堡口,我看见一个敌人跳出来,满身是火。碉堡被拿下了,但我们排死得也就剩下两个人。”
在八莫的一条主干道上,《望东方周刊》找到了当年遗留下来的一个地堡,高出地面约40厘米,里面已经塞满了生活垃圾,水泥钢筋构筑的地堡上,满是弹痕。
时任中国驻印军副总指挥的郑洞国也多次前往一线指挥战斗。民革中央副主席郑建邦是郑洞国的孙子,郑建邦向《望东方周刊》回忆祖父时说,“祖父多次乘坐美军的小型侦察机,前往八莫上空视察督战,当时整个八莫城在中国驻印军强大的空军和炮兵猛烈轰击下大火熊熊,浓烟滚滚,日军炮火几乎完全被压制,城内建筑大多崩毁。”
在由郑建邦等人整理的《郑洞国回忆录》一书中,也提到日军的地堡,“日军虽然死伤惨重,但抵抗十分凶顽。敌人在城垣四周,利用复杂的地势,修筑了众多分散的抵抗巢,每个抵抗巢配备一轻机枪射手、一步枪狙击手、一掷弹兵手,各抵抗巢间以火力相互策应,使我军步兵难以接近。”
新38师的许多官兵在谈到攻打八莫的惨烈时,都会提到当时人人皆知的一件事情:战斗呈白热化状态,由于彼此相距太近,有时各种火器均无法施展作用,双方只能以白刃相拼。混战中,我军一名机枪射手被敌人刺死,副射手也受伤,但这位勇士毫无惧色,他一手按住敌人刺过来的枪,一手紧紧抓住对方的喉咙,用力一拉,结果连这个鬼子兵的舌头都从喉管里扯了出来。
新一军参谋长史说在回忆文章中说,八莫主阵地被突破后,日军感到解围无望,把所有的重伤兵近千人,生沉于西面的伊洛瓦底江中,而以残部于夜间沿江滩向南突围,突围日军大部被击毙在江滩上,仅百余人散窜到八莫以南山地。八莫攻克时,房屋全部被炮火所毁,仅华侨新建的一座关帝庙独存。
而八莫攻城战,同样出现了让中国军人纠结的事情。新38师少校翻译官周明道曾接到一线官兵汇报,敌军中有不少讲中国话的人,他们在阵地曾清楚地听到敌军中有人喊“往上冲呀”,“证明日寇已日暮穷途,征集东北的同胞来充当他们的炮灰。”
找到一块新38师的残碑
常安之曾是新38师炮兵团的一名战士,他的侄子常博向《望东方周刊》回忆,伯父生前曾多次提到八莫和一个叫四娃的战士。
四娃是常安之的河南老乡,两人一起参军,一起训练。走上战场前,大家都剃了光头,四娃却把头发用布包起来。四娃告诉常安之,头发受之父母,“如果我死了,你把头发带给我老娘,我不能为她尽孝了。”
四娃真的牺牲了,是在八莫。
常博上大学的时候,伯父第一次告诉了他这个故事,并且说以后有机会,一定带他去缅甸八莫看看四娃。常博说,“那时候我对这段历史一无所知,我还是第一次听伯父说他打仗的事,我很诧异地问伯父,你真的去缅甸打过日本人?”
让常博意想不到的一件事情发生:伯父拿起桌子上的一个矿石标本砸在墙上,之后用豫北方言声嘶力竭地喊,“你咋啥都不知道?”之后,伯父面对墙壁,泪水长流。
真正了解自己的伯父,已经是在为他整理遗物时。在伯父的遗物中,常博发现了一枚中国远征军的纪念勋章,“那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伯父多次说过,那个叫四娃的老乡,还埋在八莫的公墓。”
2011年3月,常博跟随本刊记者来到缅甸。
孙立人将军的养子、加拿大滑铁卢大学教授揭钧向《望东方周刊》提供了一张八莫公墓的照片,照片来自于美国国家档案馆,说明文字显示,八莫的墓地有210个墓穴,埋葬着373名阵亡将士。
照片上,墓地的大门呈“サ”形,象征着中华民国的“双十节”。远处,还能看到一个纪念碑。
而照片上这座气派肃穆的中国驻印军阵亡将士墓地,同样未能逃脱被毁的命运。八莫佛经学校的赵田福老师说,墓地大约是上个世纪60年代初被缅甸军方毁掉的,“当时用炸药炸墓地的时候,炸飞的石头还把一个人打死。”
墓地被毁后,八莫的华侨收拢起满地的遗骨,在八莫往北两英里的地方,将这些遗骨重新安葬,并修建了一个纪念碑。“到后来东南亚一些国家发生排华事件后,这些纪念碑又被毁掉了。”赵田福说。
墓地的原址,现在已经是八莫市政府礼堂。2002年,《望东方周刊》来到这里时,“双十”外形的大门还在,而这次,大门已经没有了,当地的华侨说,缅甸人后来知道这“双十”的含意,觉得用这个做市政府礼堂的大门不合适,就把它拆掉了。
在当地华侨的带领下,《望东方周刊》来到墓地后来被迁往的地方,令人悲喜交加的是,这里竟然还残留着半块墓碑,扒开荒草,隐约可以分辨出墓碑上的字“八师抗日阵亡将士公墓”,还原被毁掉的部分,应该是“新三十八师抗日阵亡将士公墓”。墓地周围荒草丛生,旁边住着一户人家。
八莫云南同乡会副会长申三告诉《望东方周刊》,近年来随着中缅关系的日趋友好,缅甸官方也开始重视远征军墓地的保护,“政府本来准备在新迁墓地的地方修建一个加油站,后来得知这里是中国军人的墓地,就把加油站建到了其他地方。”
“如果中国政府向缅甸提出重修中国远征军墓地,缅甸政府肯定会同意的。”申三说。
孙立人每年都为缅甸的孤魂野鬼烧纸
在八莫,除过阵亡将士公墓外,中国驻印军还在这里修建了一个“战车公墓”。老兵常安之在缅甸战场留下的惟一一张照片,就是在这个墓地前。这个墓地集中了在八莫攻城战中缴获的敌军战车10辆、战斗机两架以及压路机、牵引车等,还有中国驻印军毁坏的一些机械。
当年的“战车公墓”,也早已不见遗迹,原址被几家汽车修理厂所占。在其中一家修理厂,《望东方周刊》发现最少三辆当年中国远征军使用的威利斯越野车,车后的备用油箱上,还有1944的字样,其中一辆车前挡风玻璃上还有一个弹孔,修理厂老板说这些车“修修还能开”。
八莫被中国驻印军占领是在1944年12月15日,随后孙立人就命令官兵修建了这两个公墓。
原《大公报》随军记者吕德润回忆,八莫、南坎攻克后的1945年1月,史迪威公路(即中印公路)通车,他准备回国的前夜,专门前往住在伊洛瓦底江边一所木屋,向孙立人道别,并询问孙立人是否需要从国内带什么物品。孙立人沉思之后说,“你在昆明看有没有卖冥钞的,帮我买一些回来。”这让吕德润深感意外。孙立人解释说,“我实在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别的办法,去祭奠那些为国牺牲的将士们。”
新38师的将军们都知道,他们的老师长孙立人曾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仗打到哪里,就把公墓修到哪里,而且每个墓地,都会留下伤兵来看守。而八莫攻城战的主力部队是新38师,因此也是新38师伤亡较大的一个地方。
孙立人的养子揭钧说,养父是一个非常重情义的将军,新38师的营长张琦在缅甸阵亡,他费了很多周折,找到张琦的独生女,把美国追赠张琦的银星勋章交给她;他晚年的时候,得知新38师副师长齐学启在湖南岳麓山下的墓地年久失修,凑了6000美元,委托旧部专程前往湖南重修齐学启墓地,“而他的祖坟,在‘文革’初期被红卫兵挖掉,再也没有找到。”
1998年,揭钧从加拿大前来云南考察时,《望东方周刊》曾陪同他到国殇墓园,当他看到在大陆还有保存得如此好的中国远征军的墓地时,突然伤心地哭了起来,他说,“孙立人将军在台湾被软禁时,听说缅甸八莫的墓地被毁掉,仰天长叹,以后每到清明节,他都要带着家人到住所的后山去给‘缅甸的那些孤魂野鬼’烧纸。孙将军祭奠时,每次都有特务在后面跟着。”
1955年,孙立人因被怀疑策动“兵变”,被软禁在台中的寓所长达33年。1988年1月蒋经国病逝,同年3月,在揭钧等人的努力下,孙立人重获自由。但仅仅两年多之后,孙立人去世。
华夏学校成为排华事件的发源地
揭钧告诉《望东方周刊》,孙立人到晚年时,最大的心愿就是重建阵亡将士墓地,“缅甸的墓地,被彻底毁掉了,而新一军印缅阵亡将士在广州的墓地,是建在自己的国家,也没有保存下来。”
位于广州的新一军印缅阵亡将士公墓落成于1947年9月8日。“我站在墓前,遥望西南,十分怀念那些印缅阵亡的袍泽。他们英容雄姿,仿佛就在我的面前。我时时在怀念他们,我永远在哀悼他们。”在落成仪式上,孙立人说。
而今,这个公墓已残存无几。
因为在抗战中几乎没有打过败仗,孙立人经常被称作常胜将军,亦被称作“东方隆美尔”。新一军的老兵黄万成告诉《望东方周刊》,即使在东北打内战时,解放军战士中还流传着“吃菜要吃白菜心,打仗要打新一军”的说法。
这位所向披靡的抗战英雄,最终在政治上却一败涂地,多位跟随他入缅抗战的兄弟也受到连累。李敖曾撰文提到孙立人的旧属,“他们三十多年来,或魂归天上、或命丧法尝或坐穿牢底、或穷困潦倒”。
一个关于孙立人将军最新的消息是,2011年1月22日,台湾地区领导人马英九为孙立人将军纪念馆揭匾时表示,他怀着歉疚之心,来向一代名将致敬,惋惜他蒙冤多年,但一直没有听到他出来“呛声”,默默承受历史带来的苦难。马英九还称赞孙立人治军严明,训练部队一流。
马英九是近60年来首位访问孙立人故宅的台湾地区领导人。
八莫佛经学校的前身叫华夏学校,系由孙立人所建。“打完仗,将军不但为阵亡的将士修墓地,还会为当地的华侨建学校,他在缅甸建了多所华夏学校。”揭钧评价养父孙立人时说。
62岁的华侨寸守华曾是八莫华夏学校的学生,后来做了这所学校的老师,他还保存着华夏学校1955年的一张照片,那时的学校,就是两间茅草房。1966年,八莫的华夏学校被缅甸政府收为国有,改成缅甸国立第五小学。
而谁也不会想到,这所由国民党高级将领孙立人创办的学校,最终引发了惨烈的缅甸排华事件。
仰光的一位华侨说,各地的华侨学校被缅甸收为国有后,当局宣布,在校学生,不得佩戴毛主席像章,但学生没有理会,越戴越多。1967年6月初,八莫县教育局、移民局、侦探部、安全委员会四个单位联合派员到学校没收学生的像章,学生抗交,学校便开除了为首的20余名学生。此事引起了华侨和中国大使馆的抗议,但有人造谣说有缅人女老师被华侨学生强奸,激起缅甸人的民族情绪,最终导致了死伤惨烈的排华事件。
没有的,或许只是记忆
八莫的关帝庙是云南同乡会的所在地,这也是当年二战时八莫惟一留下来的一所较为完整的建筑。
在八莫,二战后有不少中国远征军老兵留在这里,但本刊记者2011年3月来这里时,幸存的只剩下一位广东籍的老兵。在另一位已去世的福建籍老兵的家里,他的子女不会说中文,只知道自己的父亲姓叶,名字叫什么也不知道,但他们却知道孙立人是中国的一位将军。
几乎所有参加过入缅作战的老兵,提到孙立人都会赞不绝口,甚至还有人演绎,说当年孙立人审讯日本俘虏时,凡是到过南京的,一律杀。
新38师老兵叶英周回忆,孙立人将军对战士非常爱护,第一次入缅甸作战失败后,新38师往印度撤退,前面是逃跑的英国部队,新38师作为断后,当部队过一座桥时,日军的先头部队已经追到附近,英国部队要将桥炸掉阻止日军前往,孙立人得知新38师还有一个连没有过桥,就站在桥上不走,并告诉英军,“你们要炸,连我一起炸了。”英军只好等到所有落在后面的部队全部过桥才将桥炸掉。后面过桥的部队得知情况,围着师长孙立人哭成一团。
八莫佛经学校已经退休的老师寸守华的家里,也挂着一张孙立人将军的肖像。这位老华侨觉得,孙立人在八莫打了大胜仗,建了学校,“让中国人在八莫长了脸,我们华侨也感觉硬气了。”
八莫攻城战结束后,为了纪念这一战役的伟绩,缅北盟军最高当局特把从莫马克到八莫市区的一段路定名为孙立人路。《望东方周刊》近日在八莫采访时,特意询问多位华侨这条路在哪里,但没有一个人知道。寸守华说,这条路可能由于改道早就没有了。但对照当年的地图,八莫市区及周边的公路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多大变化,怎么会没有了呢?
没有的,或许只是记忆。
本文来自:逍遥右脑记忆 /lishi/485036.html
相关阅读:名将马援为何会失宠于汉光武帝?马援必死的理由
美国退给中国多少辛丑赔款?退了多少到底怎么算
解密:古代哪位官员曾多次主动公布自己的收入?
揭秘:宋太祖赵匡胤为何要在赵普脸上乱涂乱画?
1967年香港严重骚乱纪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