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笔者在神户采访的时候,有一个出身日军第十三师团的日本老兵船头正治,他提到一件事--1943年9~10月份他在湖北驻防的时候,据点里曾经出现了一名没有通行证的中国女子。因为中国年轻的女子当时很少在日军炮楼附近出现,而且这个女子相貌漂亮,举止娴雅,日本兵印象深刻。指挥官去寻问后却无果而终,那个女子自此一去不复返。
战后,在战友聚会的时候,那名少尉指挥官也在其中,只是已经不再是强健的军官。因为在中国作战负伤,头总是不断地摆动,手也总是抖。
船头和少尉谈起那名中国女子,他才说,那女子确实是中国新四军的秘密工作员(特工)。
那你后来怎么处置她的呢?
是很了不起的女性啊,和她谈话以后我送她回去了。
不会是因为(对方)美貌才这样做吧?
当然不是,她让我想起了故乡。连这样一个23岁的女子都来打我们,在中国打仗前景如何,令人悲从中来。
这件事并且有据可查。这位老兵赠送给我几本他收集的旧书,其中有一本森金千秋所着《常德作战》(日本图书出版社, 1983)。根据他的指点,我找到了其中的记录。
按照《常德作战》中的描述,这次“新四军女特工事件”的日方主角是出身宫城县的千田薰少尉,时任日陆军步兵104联队第三中队资福寺警备队队长。
和友人谈到这个话题,对方惊呼,说这名优秀的新四军女侦察员,很可能是被称做“楚天奇女、抗日女杰”的舒赛。
舒赛,女,1917年生,湖北江陵人。其父为辛亥革命首义功臣、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一期毕业生祝甘亭。抗战爆发后,舒赛在武汉参加妇女战地工作团,1938年3月入应城汤池训练班学习,11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先后任中共京安县委宣传部代部长、云梦和江陵县委社会部长兼公安局长、新四军第5师第3军分区卫生部政委。新中国成立后历任中南军政委员会民政部副处长、中央军委复员委员会工作组长、中央建工部人事司处长等职。在“文化大革命”中因受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迫害,于1971年5月惨死山西狱中,终年54岁。
真的可能是她吗?让我们先来看一看这次事件的前后经过吧。
这段斗智的过程出现在 《常德作战》中第116页开始的“潜入的美女工作员”一节,主要讲的是千田薰少尉在这次事件中的经历,其中也有对于当地民情、日军驻防情况的描述,这段描写比较着重体现这名日军军官自己的心路。和最初引发我对本事件兴趣的日本老兵船头通了电话,听他讲解这段文字,整个事件似乎可以更加全面综合一下,此次事件的经过是这样的--
资福寺据点,位于荆沙三角地带中日两军的交界地带。这是一个有大约两百名居民的小集镇。根据《常德作战》描述,日军驻防部队为千田薰少尉率领的三十余名步兵,这一带是中国第六战区几次发动对日军反攻的起点之一,附近有大约两个师的中国正规军(国民党军)、新四军,还有地方武装。因此,这个据点曾经几度易手。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日军警备队只能驻防在据点炮楼之中而不敢轻易外出。
值得一提的是,此时,日军的构成也发生了一定变化。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时,参战日军多为现役官兵,此后最初征兵补充的人员,也是预备役官兵或退役老兵,长期接受军事训练,受军国主义影响较深,对侵略战争有着狂热的支持。但是,到了1943年,日军征兵已经大多来自原来没有受过军事训练的普通市民和农民。因此,军事素质下降,对军国主义的狂热不及以前。在一部分日军中,也存在反战、苦闷、思索等情绪。舒赛1941年在从事抗日活动中被捕,曾撞铁炉自杀。殴打过舒赛的日军纷纷到卫兵室来看这个不屈的中国女子。
舒赛趁机用笔谈的方式向日兵宣传,写道:“我们恨日本军阀,但同情日本人民,更同情你们这些离开家乡和亲人到中国来当炮灰的士兵。”日军士兵感动地说:“姑娘,你的顶好顶好,死了死了的不行。”(《江陵文史资料》第四辑)千田薰本人作战还算尽职,但也对战局感到苦闷,他在驻防期间,拜原郝穴中学校长金达遵为师,学习汉学。金达遵是反日的老学者,为了反抗日军侵略,不肯住在日军驻防的城镇中,避居于荒寺,他曾用贺知章的诗句劝诫千田,对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1943年初秋的一天下午,天气晴朗,炮楼上的日军哨兵可以看到远处三湖湖面上银白色的波纹。这天,日军得到汉奸报告,称街上来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年轻女人,没有通行证,还到处打听(日军)警备队的情况。
千田少尉得报,即准备派几名士兵去将这个女子抓进据点审问,上等兵船头正治也在这几名日军之中。
正在此时,在镇上担任联络员(情报员)的郭家顺匆匆赶来炮楼,要找“千田队长”。他报告说:“镇上来了一个女的,说想来炮楼拜访队长。我看她不像普通的女人,所以想让队长接见一下,您看如何?”
船头讲这个郭家顺四十六七岁,没有受过太多教育,但平时很会讨好日军。《常德作战》写道,资福寺据点的日军由于不能外出,戏称自己的炮楼为“青春监狱”,这些二三十岁的日军士兵最多谈论的就是异性。由于周围中国的年轻女子都远远避开日军炮楼,不像有慰安所的沙市,这里根本见不到女人。听说这件事,士兵们都很好奇,议论纷纷,觉得这个女人可能就是情报中说没有通行证的那个。
《常德作战》中写道,千田向郭家顺询问之后,感到来的不是一般的女人,不但是美人,而且举止典雅,似乎是个“高贵的妇人”。但是,这里也冒出一句略带费解的话--“不过,从她要见日本守备队长这件事来看,恐怕也不可能是什么漂亮的女性。”
看来,当时的侵华日军,对自己在中国女性中是怎样的形象,还是比较有自知之明的。
不过,千田很愿意和这个女的见一面,表达自己的心态时千田这样说道:“在女性饥馁的兵营,这是让士兵们养眼(目の保养)的机会啊”,在《常德作战》中提到千田自己对这个女子也不无某种期待,“年轻的千田少尉心中有了从未有过的骚动”。
他对郭家顺说:“那就请她来见吧。”
郭家顺当时有点发愣,因为他看到千田少尉的脸上出现了颇为愉快的表情。他答应一声就下炮楼去了。
在船头等士兵好奇地谈论的时候,不一会儿,下面的步哨忽然神志不清般地跑来报告:“有个女的来了,很漂亮啊。”
千田这样形容当时的情景:“郭家顺介绍来的客人,就等在哨所的外面,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年龄比想象的年轻,容貌也不可相信的清秀。她身穿三分袖的中国服,两边开气的裙装,在大陆的蓝天下,映衬着黄土大地,给人只有一种单纯的美丽的感觉。一般中国人的服装都是黑色、白色、蓝色,但这个姑娘穿的是粉色底,带花纹的外衣,那种摩登的感觉和典雅气质,只有都会的上流女性才会有吧。”
此前千田还曾经怀疑过来的女子可能是从事色 情行业的,而现在,他心中感到不良的欲望一扫而光,反而感到自惭形秽。他感叹这真是一个“贵品的女子”,而后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露出前齿上的金牙。
千田问道:“看来您不像此地的人啊,是哪里的人呢?找我有事吗?请通报一下姓名。”
那女子回答说:“我叫祝玲瑛,今年23岁,务农人家出身,住在郝穴东边的熊家河。因为我丈夫去世,来这里找他的亲戚,却没能找到,队长可以协助否?”
船头正治回忆,由于都想看看要来的女子是什么样的,他下楼到了哨所。那个女子来的时候,哨所里共有四名日本兵。结果这几个日本兵的表情都变成了“固唾”(日语,意为屏息等待时嘴里存的口水)。他回忆那个女子有着令人“忘俗”的面孔和苗条的腰身,虽然过了六十多年,依然难以忘怀。
双方对谈了几句,千田虽然也问了一些问题,但明显心不在焉,他叫士兵倒来果汁饮料,对祝玲瑛说:“走了很远的路,辛苦了,在这里吃顿便饭吧。在队上吃晚饭可好?”
“多谢,那就给您添麻烦了。”祝玲瑛很大方地喝了饮料,镇定自若地回答。
把祝玲瑛让进炮楼,士兵们议论纷纷,感叹她的美丽,但也不乏把话题谈到间谍和密侦上的。和船头同伍的士兵就表示这样的女性不可能是务农为生的,这肯定是说谎。但是,马上有士兵反对,说务农并不表示是农民。结论是祝玲瑛可能是某个大地主家出身的,受过很高教育的女性。
此时,警备队中负责反谍的仲须军曹和田中翻译官开始和祝玲瑛面谈,表面上是问她丈夫的亲戚的情况,实际上是旁敲侧击,试图弄清她是否为中国谍报人员。
虽然寻找亲戚的事情毫无线索,但祝玲瑛对盘问对答如流,举止自然。最终,两名日军认定祝不是间谍,而是“中国一个很有名望的家庭的成员,需要以礼相待”。两人据此向千田少尉作了汇报。
如果祝玲瑛真的是舒赛,那日军这个盘问注定不会成功--舒赛完全听得懂两个日军之间交流的日语!
千田则回忆,他当时认为祝玲瑛十有八九是国民党军或者新四军的谍报人员,因为她的这身服装在这里出现太不自然了,而且还打听日本警备队情况。他曾经例行地察看祝玲瑛携带的物品,也曾问过一些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例行话题,但都不大上心。千田在自己的回忆中说:“在这样从天而降的美人面前,我觉得做这些事都有些不适当,要不,放长线钓大鱼?不过,心中最关心的,是不能就让她这样走了。”
结果,这天最忙的是日军的炊事兵。《常德作战》描述,当时日军炊事班的士兵使出了浑身解数,烤肉、煎鸡蛋、烧鱼、莲藕制成的天敷罗,都在当晚的菜单上,千田和祝玲瑛面前还各弄来了一瓶啤酒(陪客的郭家顺也有一瓶)。虽然对司令部的军官来说,这样的饭菜很平常,但对前线的日军据点来说,这也是难得的美味--这是迎接贵宾才会有的招待啊!
千田少尉很满意。
祝玲瑛和千田对坐而饮,仪态大方,谈吐风趣,这一席吃得宾主尽欢。千田对《常德作战》的作者森金千秋讲道:“这不是和艺伎或者粗俗的女人同席,这是和真正高贵的女性一起吃饭啊,就算是师团长,也不容易有这样相谈的机会吧。”
船头等日本兵是没有身份上席的,但也能听到楼上谈饮的笑声,他们心中的好奇是:“少尉怎么一直没有说把那女人留下的话呢?”
其实,这时候千田自己也在承受着一种艰难的抉择,他深感这个祝玲瑛很有嫌疑,但是,他又不愿意逮捕这样一个风采令他折服的女子。而这种带有久违的“人间”感觉的聚会,又让他无法萌动邪念。
最终,他作出了一个自己觉得很好的决定。
一直到终席,千田始终没有提过让祝玲瑛留下的要求。饭后,祝玲瑛从椅子上站起来,很典雅地发言感谢千田的招待,这种端正的礼仪,让千田少尉感到很新鲜。“感谢您的好意招待,如今天色已晚,就此告辞了。”祝玲瑛最后说。
“辛苦您了,”千田略带不自然地回道,“让您在这里逗留的时间太长了。今天晚上请在郭先生夫妇家过夜吧,明天要上路回去的话,我去送行。”
千田心中所想是--如果祝玲瑛是密侦,她一定急于逃走,不会在郭家过夜。他已经安排人监视,如果祝玲瑛逃走,就将其抓获。
然而,一夜无事。船头等人只知道那名女子第二天离去了,但《常德作战》中描述了千田第二天和祝玲瑛的最后一次会面。
第二天,千田少尉来到郭家顺家中,这时,祝玲瑛也已经起床了,精神饱满,千田形容她“丽若朝霞”。
“昨天多谢了。”祝说。
“没什么,昨夜睡得好吗?”千田问。
“很好,在这里睡得很好。”祝说。
祝玲瑛黑若深潭的双眼,证明她没有说谎,但是千田少尉暗中叹了口气。
他心中想到:“原来,你是新四军的人啊。”
千田少尉曾经参加过日军的反谍训练,他不是像普通士兵那样好欺骗的。他认定祝玲瑛属于新四军的理由是,祝玲瑛的状态,显示她昨夜确实睡得很好。而当时能在换了环境以后仍然睡得很好,在当时的中国人中并不多见,说明祝习惯于经常改变住处。当时中国普通人很少旅行,中国正规军(国民党军)除了定期的移动外,也很少改变地方,是打阵地战的。在附近经常不断行军,改变住处的,只有新四军!
所以,祝玲瑛肯定是新四军的谍报人员啊。
《常德作战》中写道,当时新四军尚未进攻资福寺据点,对日军阵地的构造和人员构成进行侦查,以便日后进攻却是可以想象的事情,绝非杞人忧天。为了这些对敌方有重大价值的情报,以生命为代价潜入侦查的祝玲瑛的勇气和聪慧,让人不能不感到钦佩。
然而,千田却并没有点破这一点。
这时,郭家顺的夫人走来,说:“昨天多承您的招待,今天请在我这里用饭吧。”
桌上,有中国的老酒,肉片炒莲藕,烧好的鸡蛋,还有茴香豆,并不很丰盛,是给祝玲瑛的饯行饭菜。
“祝女士,祝你前途平安,运气好。”最后干杯的时候,千田少尉意味深长地说。
“谢谢。”祝玲瑛宛然一笑。
千田后来回忆自己之所以没有点破祝玲瑛的身份,是因为他觉得用逮捕这样一个令他心折的女性来换取功绩,是卑劣的行为。对于放祝玲瑛离开的理由,他自欺欺人地表示,她并没有对警备队或者对军队的作战产生任何危害。
祝玲瑛飘然而去。给她送行的郭夫人回来后,找到千田,说祝玲瑛让她转达对“宽厚的千田先生的感谢”。
千田觉得很欣慰,因为他觉得祝玲瑛是明白人,知道自己已经看破了她的身份。
此书后面记载,“根据后来日密侦的情报,这个祝玲瑛,是李先念少将麾下所属政治局(应为社会局)的女局长”。
那么,这个智勇双全的新四军女侦察员,是不是舒赛呢?让我们来看看线索--“1943年9~10月份的时候”、“日方主角是出身宫城县的千田薰少尉,时任日陆军步兵104联队第3中队资福寺警备队队长”、“当时新四军就在附近活动,有即将攻打资福寺的情报”、这一位新四军美女特工是“一个23岁的女子”、“李先念少将麾下的女局长”。
江陵县资福寺,1943年秋季属于江陵县抗日政府下属的第三区。
1943年2月,日军进攻江陵县等地的国民党军。江陵县沦陷,国民党江陵县政府仓皇撤走。4月,李先念担任师长的新四军第5师,出动15旅45团,挺进江陵县一带的沦陷区,开辟了敌后抗日根据地。这验证了“当时新四军就在附近活动,有即将攻打资福寺的情报”的记载,侧面证实了这名“新四军美女侦察员”就是战斗在湖北省江陵县。
而1943年秋季的江陵县就只有一位女局长--1943年5月,云梦县抗日政府公安局的女局长舒赛(本名:祝振客、祝成龙)调到刚刚开辟了敌后抗日根据地的江陵县,担任县公安局长。李先念不仅是新四军第5师师长,1943年1月又兼任中共鄂豫边区委员会书记。而江陵县就属于鄂豫边区,这样,说“祝局长”是李先念“麾下的女局长”完全没有问题。舒赛本名祝成龙,在日军面前化名姓“祝”完全可以理解。
她是1917年出生,1943年是26岁,与“23岁的女子”接近。23岁很可能是她自己报给日军军官的,在敌后斗争中为了隐瞒身份报成23岁也可以理解。
不过,舒赛既然是公安局局长,日军也用“局长”这样的称呼,怎么又可以称为是一位“秘密工作员(特工)”呢?
原来,此时在江陵,公安局和社会部其实可以说是一个机构两块牌子,在县委叫社会部(锄奸部),在县政府叫公安局(见江陵县志资料《日军侵占荆沙前后的江陵党组织》)。按照江陵县志资料《江陵民主革命斗争纪略--抗战篇》的记述,在敌后斗争的严酷局势之下,公安局其实就是“针对日伪军的密侦组”而设立的(也侦捕国民党顽固派特务),公安局还辖有一个手枪队,直接与汉奸、日伪特务进行武装斗争。并且,根据当时的记载,社会部本身的工作也包括秘密侦察敌情。1941 年,舒赛就是在“京安县委社会部秘书”的职务上到日伪据点侦察敌情时被捕的。
这样,作为县委社会部长的舒赛,给日军称为秘密工作员是名副其实的。
据此,几乎可以认定“新四军美女特工”就是舒赛。而我方记载中,1943年底日军因兵力不足,将资福寺据点交给伪军驻守,舒赛曾用懂得日语的特长冒充日酋进入该据点,缴了两个班伪军的枪!
值得一提的是,船头在战后见到千田的时候,听他讲了自己为何会释放祝玲瑛的经过,还问了一个问题:这样美丽的女人,你当时没有碰过她吗?
千田很坦白地说,我只有在和她告别的时候握了一下手,她的神采让人神伤,不能直视。
那么,船头问,你对那一次握手一定印象很深啦,当时是怎样的感觉呢?一定是很有女性的魅力吧?
千田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对那次握手记忆深刻,因为我能感觉出来,她是经常握枪的人。
千田说对了,祝玲瑛如果是舒赛,那可是个凭借两支手枪从日军手里抢过五只船的神枪手。这倒也说明他放祝玲瑛离去,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否则,就算郭家顺是首鼠两端,在告别的时候如果打起来,一对一,还不知道是鹿死谁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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