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顾顺章没有被捕
在中国,任何一场略有气势的革命,都不可能没有流氓的参与。从某种意义上说,流氓是最富有革命性的。在上海的中共中央负责人担心井冈山的流氓过多,但他们在上海滩上闹革命、搞暴动,也不可能拒绝城市流氓加入??大名鼎鼎的顾顺章就是典型的例子。
1927年初,顾顺章“学成归国”。上海工人“武装起义”时,任工人纠察队总指挥。1927年7月,汪精卫在武汉“分共”,“国共合作”全面破裂,共产党人在全国成为捕杀的对象,中共活动全面转入地下,中共中央也从武汉…迁到上海租界内。中共中央本来设有军委,其时在中共中央机关工作、后成为“托派”的郑超麟回忆:“‘军委’是秘密的组织系统,不仅对党外的人守秘密,而且对党内的人守秘密。那时中国共产党有三种组织:青年团、党和军委,一重比一重更加严格,认真……军委同志不编入普通支部,人和工作原则上都不许普通同志知道……到了上海‘暴动时代’,军委工作特别扩大,周恩来成了其中重要人物。杭州响应北伐军的暴动,是军委的工作之一。顾顺章从杭州回来后也加入军委领导机关,以准备上海的暴动。”(《郑超麟回忆录》,东方出版社1996年5月版)
周恩来其时任中共中央军委书记兼中共中央组织部部长,主持军委工作。军委本来设有特务工作科,主要任务是保证中央机关的安全。国共两党势同水火后,特务工作的重要性大大增加。共产党员被捕而叛变者,需尽快铲除,一为减少损失,二为杀一儆百;被捕而未叛变者,需要采取各种手段营救出来。国民党方面那些对共产党危害特别大者,也需要尽可能使之从人间消失。这样,原附属于军委的特务工作科,就扩充为中央特科,直属中央,实际由周恩来直接指挥。中央特科又附设狙击队,即所谓“红队”。“红队”队员人人身怀绝技,个个百步穿杨??顾顺章的“才智”更有了用武之地:中央特科科长和“红队”队长,都由他担任。如果说周恩来是中共特科之父,那顾顺章就可说是仅次于周恩来的第二创始人。
因为是工人出身,也因为劳苦功高,在1927年4月召开的中共五大上,顾顺章成为中央委员,在同年召开的“八七”会议上,又成为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一说为政治局候补委员),俨然中共要人。担任特科科长和“红队”队长后,顾顺章干得十分出色,国共两方面死于其手者不计其数。
顾顺章跌足长叹:“抓不住周恩来了!”
1931年3月,顾顺章从上海护送张国焘、陈昌浩去“鄂豫皖苏区”。在汉口,将张、陈二人送走后,顾顺章居然登台表演魔术。他之所以敢如此弄险是因为对自己的身手过于自负。顾顺章有着高超的化装术,每次都化装后登台,但千虑一失,被此前的中共叛徒认出,于是被捕。顾顺章被捕后立即叛变。由于打入国民党中统内部、担任特务首脑徐恩曾机要秘书的钱壮飞及时获知顾顺章叛变的消息并迅速通知了周恩来,也由于周恩来过人的应变能力和组织才华,才使得在上海的中共中央诸要人和整个机关避免了全体覆灭的结局。历史的偶然性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忽视的。如果其时在上海的周恩来、王明、秦邦宪(博古)、康生、张闻天、陈云、邓小平、李富春、聂荣臻等一大批中共要人同时被捕,如果在上海的中共中央机关整体毁灭,那此后的历史,毫无疑问是要大大改写的。
顾顺章本在中共党内专门负责惩治叛徒,他非常清楚叛变意味着什么。他之所以一被捕就敢于叛变,是因为他自信能借助国民党之力摧毁整个中共中央机关,将周恩来、陈赓们悉数抓获,从而也为自己解除后顾之忧。他本来的确可以做到这一点,只是由于国民党方面配合不周,才未能成功。顾顺章是知道南京国民党的特务系统中潜有中共人员的,在汉口被捕后,他立即要求直接面见蒋介石,并告诫不要事先向南京发报。但汉口方面按捺不住抓住大鱼的兴奋,还是将顾顺章被捕并叛变的消息电告南京,而在南京接收这电报的,就是钱壮飞。据说,当顾顺章得知已向南京发报时,跌足长叹:“抓不住周恩来了!”
如果说顾顺章是本领高强的城市流氓,那向忠发就是个草包流氓,在中共党内也不过是傀儡。他虽然也像顾顺章那样一被捕即叛变,但对于国民党来说,终无长期利用价值,还是立即把他给杀了。顾顺章还亲自带人到香港,抓获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蔡和森,蔡被捕后也遭残杀。1933年,陈赓赴“苏区”前夕,也在上海落入了顾顺章布下的罗网,只因陈赓对蒋介石有救命之恩,蒋介石才不得不“放虎归山”。顾顺章在中共党内原本专门负责杀叛徒,他成了叛徒后,中共方面便没了能杀他的人,最后还是国民党把他杀了。
顾顺章的叛变改写了中共党史
顾顺章的叛变,极大地影响了中共的历史,当然也就极大地影响了此后的中国历史。1933年初,中共中央从上海迁往江西的“中央苏区”,这在中共党史上其实是一件大事。本来,按照“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基本原理,中国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政党,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在组织上,中共则是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立足于城市、致力于工人运动,才是中共的“正途”。也正是基于这种观念,当毛泽东等人热衷于农民运动,热衷于创建农民军队时,在上海的中共中央曾忧心忡忡,一再地敲警钟、泼冷水。在顾顺章叛变前,要说把中共中央迁往乡村,那是不可想象的。
王明辞职后,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卢福坦短暂地代理过总书记。1931年9月,也是所谓“二十八个半布尔什维克”之一的秦邦宪(博古)被推到了中共最高领袖的位置上,从此开始了他三年零三个月的统治时期。秦邦宪1907年生,1926年冬进入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成为王明的干将。1930年5月回国。1931年1月,在由米夫操纵的中共六届四中全会上,秦邦宪一跃成为中央委员。1931年底,周恩来去了江西“苏区”,留下24岁、实际工作经验少得可怜的秦邦宪在上海支撑危局。不用说,支撑不久。1933年1月,秦邦宪与陈云一起到了江西中央苏区,意味着中国共产党的心脏移植到了乡村,从此把工作重心放到了农村。这不但导致1949年以前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更导致1949年后以农村改造城市的政策。可以说中共中央从上海迁往江西,是中共党史上一次天翻地覆的变化,其影响或许大于“八七”会议、遵义会议等任何一次会议。
中央机关迁往瑞金,是中共党史上的大事,更是毛泽东个人政治生涯中的大事。当初,毛泽东的心情应该是很复杂的。自从开始致力于农民运动拉起一支农民武装,作为中共创始人之一的毛泽东就与中央不大和谐。以王明为首的所谓“二十八个半布尔什维克”踌躇满志地杀回来执掌了中央大权后,毛泽东与中央的关系就更紧张了。以王明为首的“莫斯科派”,与以毛泽东为首的“井冈山派”是互相看不起的。王明们认为毛泽东们根本不懂马列,而毛泽东认为王明们不过是乳臭未干的“教条主义者”,根本不懂中国的实际,也毫无实际经验。1933年1月,秦邦宪以中共最高领袖的身份到达中央苏区时,是26岁,而毛泽东已40岁。秦邦宪的全部资本,是在莫斯科吃过几年面包,而毛泽东则在中国的城市与乡村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秦邦宪们一来,就把毛泽东边缘化。但从另一面看,中央机关迁到“苏区”,又未必没有令毛泽东高兴之处。最高权力从亭子间移到自己的地盘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果然,1935年1月的遵义会议,宣告了秦邦宪统治时期的结束,也宣告了“莫斯科派”的永久失势。尽管要到延安时期的“整风运动”,才意味着毛泽东彻底击溃所谓“二十八个半布尔什维克”,但在遵义会议后,毛泽东已基本掌握了中共的最高权力。
回到顾顺章。1931年12月1日,中共中央还从江西瑞金发出了对顾顺章的“通缉令”。这份题为《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人民委员会通缉令??为通缉革命叛徒顾顺章事》的“通缉令”,由“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主席”毛泽东签署。“通缉令”历数顾顺章的种种罪行后称:“……缉拿和扑灭顾顺章叛徒,是每一个革命战士和工农群众自觉的光荣责任。”这样的通缉令,在中共党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顾顺章曾想重新归依中共吗
但顾顺章还是死于“中统”之手。万亚刚在《特务大师顾顺章》一文中说,顾顺章其人,执行任务时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像毫无感情的机器人。但平时与人相处,却态度和蔼诚恳,使人乐意与之亲近。上世纪50年代,香港出版的《徐恩曾回忆录》中,也说顾顺章“说话很风趣,处世经验丰富老到,很富人情味,善于揣摩人的心理,对人态度和蔼诚恳,使人乐于亲近。”顾顺章叛变后,当然为“中统”立下了大功。“中统”虽然暗中对他严密监控,但表面上待之如上宾,有所要求无不满足。可是好景不长,1933年春季之前,顾顺章便被“中统”杀掉了。个中原因,《徐恩曾回忆录》是这样解释的:“我所遗憾的是这位具有特殊贡献的朋友,不曾和我合作到底。1935年春(引按:这时间是错误的),因和敌人重新勾结而被处刑。由于他不安分的本性,我虽尽量优待他,日子一久,他仍感到不耐,要找政治上的出路。在我们这边找不到,又去和共党勾结,向共党提供我内部人事和业务报告。后又发觉他有实行暗杀计划后,逃往江西苏区的准备,我只好对他放弃了。我前后经办和他同等重要的共党分子的自新转变案件,不下十五六起,顾顺章是唯一的转变后又想回到敌人怀里的一个。”
按徐恩曾的说法,顾顺章是又与共产党暗通款曲,才被“中统”杀掉的。这显然不实。共产党与顾顺章之间,有着血海深仇,根本不可能旧梦重温。万亚刚也认为这是国民党特务系统中一桩“应予平反”的“冤假错案”。在《特务大师顾顺章》中,万亚刚说:“到底顾顺章何以致死?有道是‘不遭人忌是庸才’,正因为他不是庸才,而且锋头太健,所以就招来杀身之祸了。”这样说还太简单。顾顺章固然是“中统”钓到的一条大鱼,但顾顺章所知共产党的机密再多,也是有限的。当他叛变之后,这就是一种不可再生资源,几年之后便耗尽了。豢养顾顺章,始终是一件有风险的事,弄不好就成了养虎遗患。当徐恩曾们觉得风险和成本大于收益时,当然会把他除掉。
流氓与革命问题的思考
杨之华的反思之一,是党组织对顾顺章生活的“腐化”和“堕落”没有及时警觉:“然而从他的生活上可以知道,他的叛变不是偶然的。而我们的于他不好的倾向??叛变的预兆,没有加以及时的警惕。”其实,对于顾顺章这样的人来说,生活上的“腐化”和“堕落”,是不可被劝阻、不可被改变的,他活着就是为了这些。他的投身革命,也不过是为了有一天能最大限度地满足一己私欲,如果以组织的名义禁止他生活上的“腐化”和“堕落”,他恐怕要立即与革命“拜拜”,回到他的“江湖”上去。当时的有关人士,也许正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没有对顾顺章的个人生活加以干涉??他太能干、太有用。
杨之华在1938年的时候提出这个问题、做出这种反思,应该说是用心良苦的。如果说,对“工人干部”特别是“有流氓性的工人干部”的教育是一个重大问题,那对“农民干部”特别是“有流氓性的农民干部”的教育,就更是不可忽视的大问题了,因为后者比前者多得多。但杨之华的担忧和提醒并没有引起重视。在此后的各个时期,都把“知识分子思想改造”当作极其重大的事情来抓:都反复强调工人农民尽管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但灵魂是干净的、道德是高尚的,因而都是知识分子的楷模。知识分子投身革命后的头等大事,就是向身边的工人农民看齐,就是让自己全身心地工农化。
铁杆“托派”王凡西则从一个“托派”的角度对顾顺章事件进行了“反思”:“顾顺章……他那时主持着中央的特务。这个人流氓气重极,思想谈不到,虽然工人出身,为人机警异常;但领导革命特工终究不能靠这种人,他后来的叛变与作恶,我认为赏识他与提拔他的人也不能没有责任的……中共的领袖们不接受这个教训,以致在长年的革命工作中,吃过流氓无数次的亏,顾顺章不过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例子罢了。”这番话足以启发我们对流氓与革命这一问题的思考。
其实,对于顾顺章事件,还可以从这样的角度反思:本质上是流氓的顾顺章,如果没有被捕并且在1949年后成为元勋、功臣,掌大权、居高位,他会有怎样的表现呢?他会给国家、给人民带来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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