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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清亡之谶

编辑: 路逍遥 关键词: 清朝历史 来源: 记忆方法网

  我的朋友罗韬以前写过《宣统登基时的谶语》一文,因篇幅甚短,未及展开,今重作排比,另增文献一二,算是一篇补说吧。

  溥仪的登基大典是在光绪三十四年(1908)旧历十一月初九进行的,当时他未满三岁。关于当日的轶事,罗文已引用了溥仪《我的前半生》、《恽毓鼎澄斋日记》两种文献,其中《我的前半生》里是这样说的:

  我被他们折腾了半天,加上那天天气奇冷,因此当他们把我抬到太和殿,放到又高又大的宝座上的时候,早超过了我的耐性限度。我父亲单膝侧身跪在宝座下面,双手扶我,不叫我乱动,我却挣扎着哭喊:“我不挨这儿!我要回家!我不挨这儿!我要回家!”父亲急得满头是汗。文武百官的三跪九叩,没完没了,我的哭叫也越来越响。我父亲只好哄我说:“别哭别哭,快完了,快完了!”典礼结束后,文武百官窃窃私议起来了:“怎么可以说‘快完了’呢?”“说要回家可是什么意思呵?”……一切的议论,都是垂头丧气的,好像都发现了什么不祥之兆。(群众出版社1964年版,页37)

  考虑到溥仪登基时的年纪,他的回忆自然不可能是本人的记忆,而只能是后来得之旁人的转述罢了。

  至于恽毓鼎,登基大典时他在御前侍班,其当天日记云:

  上啼哭索母,声甚厉。……监国抱上步行,自殿后门入,升宝座,上啼不肯就座。监国一足立脚踏上,一?(腿)跪宝座上,扶上立于座上。四服事太监在旁慰劝,上哭不止,言欲回家,不愿在此。(《恽毓鼎澄斋日记》,江苏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上册页408)

  约三年后清室逊位,其日记又有云:

  忆戊申十二月(按:当是十一月),皇上即位,升太和殿受贺,大声痛哭,不肯升座,频言我不愿居此,我欲回家。监国强抑之,竟未安坐。……拜跪未毕,侍阉即负之而去,且云:“完了,回去罢。”毓鼎即觉其不详〔祥〕。今日果应“完了”、“回家”之语。(《恽毓鼎澄斋日记》,下册页577)

  需要留意的是,在宣统登基当天,恽毓鼎并没有记下“完了,回去罢”这句话。那么,他后来的追记有没有增饰的成分呢?会不会是他事后听到有关传言,久而久之,遂自觉不自觉地当成是他本人的亲闻亲见呢?

  按溥仪的说法,当时是摄政王载沣(溥仪生父)说“快完了”;而按恽毓鼎的说法,则是太监说“完了,回去罢”。但严格地从史料上分析,我以为溥仪、恽毓鼎两人的回忆都没有绝对的可靠性,则传闻异辞,并存可也。

  流寓香港的李炜(芋?)有诗《哀鹃吟》三首,系咏清室之亡,其二云:

  玉座重传弱,珠帘一再垂。谁贻倾国误,已促覆巢危。末叶三秋落,中原十代移。幼啼登阼日,蚤谶毕生悲。

  末二句即咏宣统登基事。其自注有言:

  初登阼时,朝典未毕,长啼不已。监国摄政王载沣扶持之曰:“皇帝莫哭,就快完了。”啼语皆竟成悲谶矣。(《后端居室诗存》,香港自刊本,页24)

  但此诗作于(20世纪)60年代后,不过具掌故价值而已。

  此外,金梁刊于上世纪30年代的《光宣小记》有《登极》一则:

  宣统登极,余未在京。有人赴太和殿观礼,见摄政王拥上座,上泣啼不止,左右颇惶窘。王招近侍进一物,上玩弄,始止哭。众既讶为不祥,而又疑不知所进何物,私问之,则庙会所售玩物曰“虎小儿”者也。相传德宗(按:光绪)即位时亦久泣,近侍奉以白棉一撮,即持玩泣止。德宗一生受人欺弄如棉,而性复乐此,殆亦数欤?

  这里是在暗示,宣统登基时玩“虎小儿”,预示着他一生将成为别人的玩物;正如光绪登基时玩白棉,则一生棉软而受人欺侮。———对于金梁此说,溥仪指为子虚乌有(《我的前半生》,页37);但金氏自称,此书是根据他在光宣年间的笔记撮录而成(《光宣小记·自叙》)。因此,他所记纵非实事,至少也应是清末时流行的传言。而据金梁所闻的这则小道消息,则并没有“快完了”或“完了,回去罢”之类的话,因此我有一点怀疑,所谓宣统登基之谶,是不是有事后造作附会的可能性呢?毕竟,就目前所知,似乎还缺乏直接可靠的文本依据。

  近日偶检民国宣永光(老宣)的《疯话集成》,又知道另一件轶事:

  前清光绪末年,日本人在中国各处,大售“清快丸”。西太后因那个药名近于清快“完”,曾大哭了一次。但因国弱未肯因小事引动外交,竟无法禁止。民国成立,满清退位之后,清快丸也竟随着清运告终不见踪影。这虽近于迷信,也未尝不是先兆示警。(中国发展出版社2009年版,页110-111)

  这里的“清快丸(完)”,跟“快完了”、“完了,回去罢”的传言,恰有异曲同工之妙!“清快丸”原由日本大阪高桥盛大堂药局制作,使用“狗头版”商标,是实有其物的;至于慈禧太后是不是真的为此痛哭,比之宣统之谶,就更加难以证实了。

  说到底,所谓谶语,是否确有其言其事,从史学证据立场往往是难以证实的;可是,由谶语反映出来的社会心理,反映出来的集体无意识,反映出来的恐惧,却总是千真万确的。不管慈禧有没有因“清快丸”而哭,但她肯定是在忧心“清快完”了;不管摄政王有没有说“快完了”,或太监有没有说“完了,回去罢”,但当时的满朝文武,想必皆有快要“完了”的政治预感吧。

  附记:关于溥仪登基的情形,友人马忠文提供许宝蘅日记有云:

  入直,午初皇上登极,由摄政王抱持乘舆升中和殿,旋升太和殿受贺。颁诏,百官皆易吉服,礼成后仍易缟素。余与慈溥、若米、元臣皆易服,至太和殿敬观,陈设齐备,惟元臣得见天颜。摄政王抱立宝座南面,王北面立,十二时散出。

  据此,忠文以为当日群臣甚难接近宣统,更难听清楚摄政王的言语,故传言未可轻信。对于我的怀疑,这似可作为一个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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