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传统的说法,1929年经济危机宣告了“自由放任”市场经济时代的结束。
张军:我们习惯于把1929年之前的经济学叫做自由放任的经济学。之前的经济学家,包括李嘉图、马尔萨斯,的确不太谈政府如何去管理经济的问题,最著名的当然是1776年《国富论》中提到的“看不见的手”。但是,我并不认为具体到一个国家的层面上,政府对经济就真的是完完全全的“自由放任”了。也就是说,自由放任其实是个神话,我们这样形容1929年之前的经济学,更多是为了突出凯恩斯的贡献。
不过,1929年前经济学确实很少谈就业,古典经济学重点是讨论货币,一直在研究货币、研究价格,在古典经济学家的眼中,就没有非自愿失业这个概念。可在大萧条中,无数人因失业流落街头,这大大警醒了那一代经济学家。
凯恩斯在1936年出版《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以下简称《通论》)前,就曾指出,古典经济学的一个重大失误就是在讨论货币和价格的时候,没有探讨与就业的关系。所以他在《通论》中,结合了在经济危机中的很多思考,第一次提出,就业才是经济学研究的核心问题。从《通论》的书名可以看出,他是把就业放在第一位的。
作为历史上最大的经济危机,1929年这次怎么就具有那么大的破坏力?
张军:我觉得这个事情到现在,还是个悬案,很多经济学家,仍然在试图找出这个原因,比如,美联储主席伯南克当年的博士论文写的就是这个。弗里德曼和安娜?施瓦茨的那本著名的《美国货币史》,其实就是为了解释1929年的危机。书中得出了一个答案,货币政策搞错了,归结于政府的失误。简单来说,就是美国政府那个时候应该选择方案A,最后却选择了方案B,结果就是火上浇油了。这就像日本在1990年前后,泡沫已很严重时,反而采取了错上加错的政策。这就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当危机发生时,那么多顶级经济学家围绕在政府周围,却往往达不成共识,最后往往还采取了相反的错误政策。
虽然弗里德曼凭借《美国货币史》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我也并不认为他对大萧条的看法就是正确的。事实上,这远没有盖棺定论。最重要的是,正因为1929年危机,这么多代的经济学家产生了那么多对经济危机这个现象的研究,研究比危机本身还重要,把危机变成了经济学中一个重要的topic,写进了教科书,在每一个国家经济发展的政策讨论中,危机都成了一个关键词。
在西方哀鸿遍野的时候,1929年的苏联经济似乎是“风景这边独好”。这一反差对于当时西方经济界的“理论自信”应该造成很大的“刺激”吧。
张军:在那个年代,苏联崛起了,工业化速度非常快,一下子在整个西方思想界引起了非常大的震动。当时还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读书的科斯,就特别欣赏“苏联模式”,甚至一度要“投诚”到那个队伍中。熊彼特也是如此,苏联当时就是非常令人向往的另一个世界。在1930到1940年代,很多西方经济学家开始研究苏联,苏联经济学家也非常自信,就计划的优越性做了很多的宣讲。欧洲特别是英国,包括罗斯福新政,我相信思想界、学术界动摇的人应该是很多的,对于苏联模式的推崇可能是“主流”。
当时年轻的波兰经济学家奥斯卡?兰格也在那边讲学鼓吹苏联,张培刚先生当时也在那边读书。张先生曾对我讲,兰格讲苏联模式为什么能够成功,如何能避免市场带来的问题,包括波动,因为大危机已证明市场是有问题的,苏联的经济体制可能会取代市场而做得更好。张先生后来也反思过,兰格有两个问题没有解决:一个是所谓的官僚主义,庞大的国家机器如何克服官僚主义;第二个是激励,那么庞大的系统,激励机制在什么地方,每个人干事情的动力就在什么地方。一开始可能由于热情,可是时间久了就出问题了。兰格讲的那个东西很完美,但是这两个问题在那个体制是没办法解决的。事实证明,苏联模式在1960年代以后就慢慢不行了,和这两点是有关系的。其实中国经济在1950年代中前期也不错啊,但是搞了农村合作化、人民公社以后,再来了个“大跃进”,生产力就根本不增长了,甚至负增长,养不活自己了,因为农民就懒散了,就没有动力了,所以那几年饿死了那么多人。
但无论如何,因为大萧条,苏联的表现让很多人看到了一个新世界。1930年代在英国学术界,有所谓米塞斯和哈耶克对社会主义者的大论战??社会主义体制有没有可能取代市场。米塞斯和哈耶克是坚决反对的,他们认为如果一个经济没有计算,没有价格,是没有办法运行下去的。市场是一个很好的计算机,它每时每刻都在计算,但计划经济,哪怕像苏联动用科学家来编制程序,搞大型的计算机模拟市场,都不行,因为市场变化太快了。哈耶克也跟凯恩斯进行论战,甚至在《通论》发表后于瑞士成立了那个著名的“朝圣山学社”,来维护自由市场主义。
这场争论在经济学界留下一个重要的遗产,就是计划和市场的关系,这也是我们改革开放后一直讨论的东西。这场大争论,虽然我们很难讲已见了分晓,但从对以后的影响来看,我认为这是思想史上非常大的一个交锋,它让人们看到了计划经济非效率的根源。哈耶克把这个叫做“通往奴役之路”,不符合人性,所以是没办法运行下去的。但苏联模式的巨大成功却让很多人看到了政府的作用和力量,最重要的影响就是凯恩斯《通论》的产生,也就诞生了宏观经济学。
对“力挽狂澜”的罗斯福新政,这些年批评也颇多,认为新政开了一个国家大规模干预经济的“恶例”。
张军:罗斯福新政也是个历史的悬案。批评的人现在越来越多,甚至认为美国走出大萧条和新政的关系也不是那么大。我想学术界出现这种翻案的事情很正常,很多历史上的定论会被翻案,这是学术界的一个规律。这并不是说罗斯福新政就没有什么作用,在那个萧条的年代,新政通过动用政府的开支,建设公共基础设施,我相信在当时一定是起作用的。不光罗斯福新政,在英国,财政部长乔治建议用公共工程来解决失业,这其实对凯恩斯写《通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通论》在政策层面上,支持了乔治在当时的建议。事实上,整个《通论》就是围绕如何在短期内刺激总需求来拯救经济危机、严重的失业的。所以罗斯福新政应该是有其功劳,但是它也留下了诸多后遗症,可能随着时间的发展,人们会更多地看到它的过,忘记它的功。新政和凯恩斯的《通论》之间,到底是谁影响了谁,现在也没有说清楚。有人认为,罗斯福受凯恩斯的影响,罗斯福甚至和凯恩斯讨论过;也有人认为凯恩斯是受新政的影响,因为新政在先,《通论》在后。凯恩斯的思想受到英国财长乔治建议的影响,我想这个建议应该和新政之间是有瓜葛的。事实上凯恩斯和罗斯福的通信中也有很多线索,现在没有一个定论,到底谁影响谁。我想这其中应该是相互交织在一起的,单项的因果关系可能不完全成立。
即使到了当下,每次萧条来了,凯恩斯主义就应时而起,一度还成为西方世界的主要经济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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