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学生写了篇作文《大乌龟哪里去了》,语文老师指导他作了两次修改,并把指导的经过写成文章,投寄给《语文学习》杂志。文章发表以后,很多老师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们认为,《大乌龟到哪里去了》是一篇富于童趣的本色文章,已经很好,无需大改;可是指导老师则认为文章没有“明确的主题”,显然有较大的缺陷;而经他指导以后的作文则是一篇“好作文”。好在哪里?指导老师的评语是:“主题明,表达巧。”而反对者认为,恰恰是这两次修改把一篇本来比较好的作文改坏了。为什么老师们对同一篇作文会作出如此南辕北辙的评价?道理很简单:因为各人的评价标准不同。很明显,指导老师是把“主题明,表达巧”作为评定一篇好作文的主要标准的。
我认为,正是这个评价标准把中学的作文教学导入了“误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文学创作上的不少术语,如“主题”、“题材”、“技巧”之类,被不知不觉引进了中学作文教学的课堂。语文教师套用这些属于来指导学生的作文,就有意无意地把学生作文同文学创作混淆了起来,于是提出了种种不切实际的要求,“主题明,表达巧”就是一例。
“主题”是什么?是文学、艺术作品中所表现的中心思想,是作者的世界观、政治立场和思想感情在作品中的集中体现。“提炼主题”、“深化主题”等等。本是对文学创作的要求,以此规范学生的作文练习,势必要求学生写的每一篇作文都必须有一个明确而且具有道德训诫意义的主题。着重不切实际的要求所产生的不良后果,已经被学生作文中的大量事实所证实。请看那位写《大乌龟哪里去了》的小作者,在老师的指导下为了要写出一个“主题”来,不得不增写了一段富于“教育意义”的文字:请班主任出来讲列宁、毛泽东、雷锋的故事。这决不是这位小读者的独创,我们在不少学生的作文和某些拙劣的通讯报道中都读到类似的描写。但这样表现主题不是太“一般化”了吗?指导老师的要求不仅是“主题明”,而且还要“表达巧”,于是小作者作了第二次修改,终于“另辟蹊径”,虚构了一个做梦的情节,文章结尾还特意安排了“我走上前去,拉住陈磊的手”这样一个细节,以代替原稿上“大家各自走散”那个结尾。从这两次修改中,我们分明看到了这位小作者在老师的一再要求下所经历的一个刻意编造的过程。主题是“明”了,表达是“巧”了,但“矫情”也出来了。这有点像请一位不懂农民画价值的洋画家去指导金山县的农民画画,结果是把农民画朴实稚拙的本色美都“指导”光了。
除了“主题明,表达巧”之类的评价标准外,还有一些文学创作上的要求也或多或少地影响着中学的作文教学,例如“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这个一度十分流行的文学批评公式,也曾经成为评价学生作文的标准,时至今日,不能说它的影响已经消失。再如,至今仍有不少同志主张学生的作文是允许虚构的。这些同志忽略了一个事实:学生的作文不是文学创作,学校里的写作训练也不是为了培养作家。而“虚构”则是只适用于文学创作的一种艺术手段。现在学生作文中胡编乱造、假话连篇的现象随处可见,不能说跟老师的着重指导思想没有关系。如果学生作文时养成了真假不分的习惯,为了追求所谓的“艺术性”,不惜歪曲事实,无中生有,这种“写作训练对学生的不良影响恐怕不仅限于作文的范围了。当然,写作教学中那种明确要求学生编童话、编寓言、编故事的训练,不在此列。
总之,我们必须把学生的作文和文学创作严格区分开来。学校作文教学的目的是什么?简要地说,是为了培养学生运用祖国的语言文字进行表达的能力;既然作文都是要求成“文”的,因此也必定要让学生掌握一些有关文章的知识,尤其是一些实用的文章(记叙文、说明文、议论文等)的知识。但“文章”不等于“文学作品”,在作文训练中不能不加区别。
其实,对中学生作文的要求,语文教学大纲早有明确的表述:
能写记叙文,简单的说明文、议论文和一般应用文,做到思想感情真实、健康,内容具体,中心明确,条理清楚,文字通顺,不写错别字,正确使用标点符号,格式正确,书写规范、工整。初步养成修改文章的习惯。(引自《九年义务教育全日制初级中学语文教学大纲(试用)》,国家教委1993年制订。)
这里说的“中心明确”跟“主题明”似乎意思差不多,其实两者的要求并不相同。“中心”不是文学创作的术语,也不同于“中心思想”,而是一个比较宽泛的概念。“中心明确”只是指一篇文章或一段文字的内容要集中。就拿那篇《大乌龟哪里去了》的原稿来说,小作者通过集中记叙“画乌龟”这样一件事,写出了孩子们的顽皮和成磊的懂事,较好地表现了童年生活之“趣”,这就已经大体符合“中心明确”的要求了。这样理解,并不意味着对学生的作文不必有思想性方面的要求,关于这一点,《大纲》也有明确规定:“做到思想感情真实、健康”。据我体会,“真实”和“健康”是训练要求中不能割裂的两个要素。“真实”就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是怎么回事就说怎么回事,而不是任意编造、夸大或缩小;“健康”指作文中所表现的总的感情倾向是向上的,而不是妨碍学生向上的。但“健康”也是一个比较宽泛的概念,思想感情健康的文章不一定都要有道德训诫的意义。当然,“真实”和“健康”并不总是一致的,学生在作文中有时会说些“错误的真话”,怎么办?我看也不必大惊小怪,我们当老师的都难免有说错话的时候,何况学生?其实,说“错误的真话”比起说“正确的假话”来,后者对学生品德的危害比前者要严重得多。重要的是教师的正确引导,学生在作文中暴露出一些思想感情方面的问题,必须在“文外”下功夫,而不应就文论文地仅仅要求学生去“修改”文章。如果学生的思想感情问题并未解决,但又不得不在作文中表现一个“积极的主题”,那就只好说假话了。
我想,如果有一天学生作文中这种编造、作假的“顽症”确实能够得到根治,那么学生就有可能实实在在地写出自己的缩减、所闻、所思、所感,再加上像那位小作者的老师那样细致而富于启发性的引导,我们的作文教学必能走出“误区”,得到健康的发展。
(附录)
《大乌龟哪里去了》原文及修改稿
一个漆黑的晚上,我和几个小伙伴躲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
“我不干。”说这话的是我最要好的小伙伴成磊。
“成磊,别嚷嚷。”我压低声音说。
“干吗干那种缺德的事啊?我不干。”成磊坚持说,还拉住我的手,希望得到我的支持。我一甩手,咚咚地跑得远远的。
“嘘,轻点。”林川轻声提醒。
原来,我们正在策划如何在每家每户的门上画一只大乌龟的事。当然,我们都先拉了钩,还约定:要是谁说出去,我们就不同他好。
“成磊,你真的不愿干?”“成磊,这是玩玩,开开心呀!”“成磊,你答应吧!”小伙伴们见成磊不肯入伙,七嘴八舌地请求他,可他还是不作声。
“出发!”我不耐烦了,急急地下达命令。
夜,静得出奇,也黑得出奇。我们每人拿了一支粉笔,分路行动,一个个摸着一家家的门,急急地画上一只只大乌龟。当我摸到松南的家门时,想起前天他和我吵架的样子,我重重地画了一只大乌龟,还打了个大叉叉。完成任务之后,小伙伴们各自悄悄地回家。
我躺在床上,觉得有些心跳,但还是挺高兴,想:明天可有好戏看了,嘿,那时候呀……(第二天一大早,松南他妈开开门,一看,见门上画了一只大乌龟,就大骂起来:“谁家的‘小畜生’怎么给画了只大乌龟,真该好好教训一顿。”这一骂,惊醒了邻居们,他们起来一看,见自家门上也有一只大乌龟,便都大骂起来。接着,全村都大骂起来。有两个小伙子竟然打起架来了。这真好看,我们几个小伙伴挤在一起看。突然,一个小伙子被打得满脸是血。这下可闯祸了,我慌忙往外钻,可是一只大手把我给抓住了。我回头一看,是我的爸爸。我害怕极了。这一吓,我惊醒了。原来,我做了一个梦。)
天刚刚蒙蒙亮,我就起床,匆匆地刷牙、洗脸,就到老地方集合。这时只有成磊还没有到。林川神秘地对我说:“我家门上的那只大乌龟不见了!”“我家门上的大乌龟也没有了!”小伙伴们都这么说。怎么回事?我们挨家挨户一看,大乌龟都不见了。大乌龟哪里去了呢?外面的人是不知道的,肯定是礼貌的人干的;是谁?莫非是成磊?大家正议论着,成磊已经站在我们面前,他不等大家开口,就笑着说:“好戏看不成了吧……”
林川瞪了他一眼,大家都不作声,各自走散了。
(这时,班主任张老师突然来了,说:“还想看好戏吗?”我偷偷地看了成磊一眼,心想一定是他告了。张老师摸摸我们的头,语重心长地说:“给人家画乌龟,拿人家开心,这样做是好行为吗?”我们还是谁也不响,都低着头。接着,他讲起列宁、毛泽东,还有雷锋,他们小时侯的故事,我们不知不觉听得入了迷。这时我认识了自己的错误,我说:“张老师,我错了。”大家也都说:“我错了。”张老师笑了,称赞我们,知错能改,还是好孩子。)
(我忽然想起昨夜的梦,脸不由得热起来。我走上前去,拉住成磊的手。)
说明:括号中的文字,是小作者在老师的指导下增补的,小作者先按“主题明”的要求,删去了原稿的结尾一小段,增写了;然后又在老师的启发下,为了使文章“表达巧”而增写了;为了照应,又在结尾补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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