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学伊始,那个风和日丽的开学日,哥大的各个志愿者组织把摊位摆到阳光下的草地上,开始招兵买马。这些组织都属于一个叫做“CommunityImpact(社区影响力)”的联盟,主要以服务附近社区的居民为己任。我挤在熙熙攘攘的新生群中,像逛街一样穿过这个热闹的丛林,时而被哪个“摊主”拉住听上一段社团介绍,时而在哪个摊上抓上一根棒棒糖。这时,一块五颜六色的牌子吸引了我,上面用水彩笔歪歪扭扭地写着ToddlerLearningCenter(幼儿学习中心)。
“怎么样?这是我们中心的小朋友自己画的哦!”见我盯着牌子看,旁边的两位摊主开始热情地招呼我。后来我知道,其中那个梳着褐色麻花辫、满脸雀斑的姑娘是大三学生玛吉,另一个亚裔姑娘则是在加拿大长大的大四学生艾什丽。“这个社团是做什么的?”我问。“简单来说,就是每个星期六陪一群三到五岁的小朋友玩四个钟头,让他们在玩中学习。”玛吉煞有介事地说,然后不由分说地把一张表格推到我面前,“想当志愿者吗?抓紧报名吧!”
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留下了自己的邮箱。直到几天后收到艾什丽发来的邮件,我才发现这志愿者不是随便就能当的。比如,我先要在网上填一个表格,回答一些诸如“为什么想当幼儿学习中心的志愿者”、“之前你有什么与幼儿相处的经历”、“你觉得你是一个有条理的人吗”之类的问题。艾什丽会根据答案筛选一遍,被选中的申请者再由玛吉面试。
“我一直喜欢小朋友,不过可惜是独生子女。我以前照顾过小我七岁的表弟,现在他移居到另一个城市了。我很想他,也很怀念陪伴小朋友的感觉。”面对拿着笔记本记录的玛吉,我如实交代申请做志愿者的原因。
不知美国长大的玛吉是否体会了我这番真情流露。很快,我就收到了成功入围的通知。参加志愿者培训的那天我才了解到,原来之前有24位学生申请成为志愿者,最终只有8位有幸成为孩子们的玩伴,而其中只有我是国际学生。“在座各位都是我们千挑万选后的佼佼者,一定是‘社区影响力’最优秀的志愿者哦!”玛吉以此激励我们。
二
那么,幼儿学习中心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创立的呢?我原先有一种先入为主的印象,仿佛一切和幼儿相关的志愿者组织都是服务弱势儿童的。但根据艾什丽的说法,哥大幼儿学习中心一般就是在附近的幼儿园招收学生,或者通过社区中家长们的口口相传找到服务对象。艾什丽解释说,幼儿学习中心既给家长们提供了一个周六寄放孩子的地方,又给三至五岁的孩子提供了一个周末在集体游戏中学习的场所,同时也是给对儿童教育感兴趣的哥大学生提供实践机会。
这个解释起初让我有些困惑:这些孩子平时总要上幼儿园吧,那又需要幼儿学习中心做什么呢?后来我逐渐了解到,美国的幼儿园与中国不同,以培养良好的生活习惯为主,很少教授具体的知识。即使是基本的算术和字母,一般也要到五六岁才开始系统学习。回想起我上幼儿园时,四五岁就学习风靡一时的“公文数学”(现在想来也是题海战术),还要上汉语拼音班。而在这里,即使哥大幼儿学习中心教四岁的孩子拼写自己的名字,也被看作是一种“超前学习”,超出了幼儿园的职责范围。我不禁想到,美国新闻曾屡次报道中国学生获得国际学生评价项目数学阅读科学三项第一等事,不知美国家长是否偶尔会有“孩子输在了起跑线上”的感叹呢?
至少现在,我这种担心还是多余的。即使在这个被视为周末补习班的幼儿学习中心,我们的课程目标也被定义为“玩中学”。每周课程的题目由艾什丽和玛吉设计——她们虽然也还是学生,但分别专攻教育学和心理学专业,所以算不上外行——再由“社区影响力”的负责老师审阅。学期伊始,家长们会拿到一张教学大纲,上面是“学会数数”、“家庭与朋友”、“认识社区”等简明的标题。
因为对孩子的共同喜爱,我们几个志愿者很快聊到了一起。问起家里都有几个兄弟姐妹,最后发现我是唯一的独生子女。我开玩笑说,我会改变大家对独生子女自私、冷漠的印象。大家又聊起为什么来做志愿者,来自布鲁克林的犹太女生丹妮尔说:“我希望先来体验一下带孩子的感觉,以后做一个称职的好妈妈!”说到这里她自己也笑了,“虽然我还没找到男朋友呢……”
虽然志愿者培训是在有说有笑中度过的,玛吉还是严肃地提醒大家,志愿者每次必须准时到场,一学期最多请假两次,并且在活动期间不能用手机。“如果让家长们看到的话,太没有专业风范了。”她认真地说。
三
万事俱备,只等孩子们到来了。一个礼拜之后,这些顽皮可爱的小精灵们终于在幼儿学习中心的游戏室里闪亮登场。如我所想,孩子们的教养基本都不错,有时从我们手里接过东西还会礼貌地说声“谢谢”。除此之外,孩子们各有各的特点:大眼睛男孩威廉古灵精怪,像他充满喜感的父亲一样擅长活跃气氛;金发男孩尼古拉斯喜欢小汽车,虽不识字却能把汽车图书上的车名报得准确无误;拉美裔女孩娜塔莉擅长画画,喜欢向我们炫耀她的作品。然而,个头特别矮小的男孩艾文却令人头疼。让他加入大家的游戏时,他嘴里只会重复一个词:No!不仅如此,他还时不时故意撞倒其他孩子搭好的积木堆,在他们的惊叫声中扬长而去。不管是大朋友还是小朋友,他都不爱理睬,好像只对小火车情有独钟,一旦得手了还不许其他小朋友一起玩。如果你硬是把他抱起来,他小小的身体就会在你怀里奋力挣扎,继续哭叫着:No!
在我们几次被艾文搞得手足无措之后,玛吉和艾文的妈妈深入交谈了一次,才找到原因。艾文来自一个拉美裔家庭,刚随父母移民到纽约,又因年纪比其他孩子小,刚满三岁,不善于用英语表达自己对陌生环境的不适应,结果他就采取了消极抵抗。针对艾文的情况,我们想出了两条措施:首先,每次在艾文到来之前就把那套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的小火车玩具藏进隔壁房间;其次,每次艾文哭闹时,就让志愿者中唯一的大哥哥戴维带他去门外“谈心”——门外的清静和戴维的低声细语似乎对艾文特别有效,这番“男人间的对话”还真能让他安静下来。虽说此后艾文仍不算是最积极的小朋友,但至少肯在他贫乏的词汇里加入一个兴致勃勃的“Yes”了。
除了艾文之外,我逐渐发现,孩子们迥异的成长环境也多少对他们的性格造成了影响。一口英伦淑女口音的小美女贝丝随母亲从英国移民来美不久,母亲对她有些溺爱,使她不时犯起“公主病”,喜欢在集体活动中吸引志愿者的注意,一不得逞就要哭闹一场。另外两个拉美裔小朋友菲尼克斯和萨曼塔则比较腼腆,可能家里说西班牙语多于英语的缘故。此外,考虑到孩子们的家庭宗教信仰的差异,即使是圣诞前夕让孩子们布置圣诞树、制作纸片雪花,也不能简单地称为“圣诞联欢”,而要称为“冬日联欢”,因为一些家庭比如犹太人是不过圣诞节的。
为了让这些不同背景的孩子们更容易玩到一起,我们在每次活动开始时设置了“CircleTime”(圆圈时间)环节。简单来说,就是志愿者和小朋友们一起坐成一圈,大家自由回答玛吉提出的与今日主题相关的问题。比如讲到“家庭与朋友”这一课,不论是大朋友小朋友都可以谈谈自己有哪些兄弟姐妹和朋友;讲到“学习字母”这一课,大家就在一张写着字母的纸板上找出自己的名字里含有的字母。
类似这样的小道具,都由我们这些志愿者提前制作。我们一般比孩子们提早半小时赶到游戏室,拿起久违了的美工刀、水彩笔、彩色卡纸,为孩子们赶制活动材料。在“认识城市和社区”这一课中,我们用卡纸做了纽约几栋标志性建筑物的简单模型。孩子们用纸球向这些小纸楼掷去,纸球落在哪里就要说出建筑物的名字,例如“帝国大厦”或者“哥伦比亚大学”。还有一次,艾什丽为孩子们设计了一个“科学小实验”:每个孩子拿到一瓶自来水和羽毛、珠子、毛线、荧光粉等材料,将每样东西投入瓶中之前,要先猜它是会沉下去还是浮起来,再观察结果究竟如何。虽然不敢说这个小实验对孩子们将来的探究精神有何影响,但当天的结果是,每个孩子都兴高采烈地猜了一通,并执意要把那些在他们看来变得“太漂亮了”的瓶子带回家留作纪念。
四
幼儿学习中心的午饭非常简单:每次由艾什丽买来一些饼干、奶酪、香蕉,分别装在一次性碟子里,再准备一些苹果汁,就算是孩子们的午饭了。虽说简单,但仍有规矩要孩子们遵守:首先一定是自己吃;吃饭时不能离开座位,不能玩自己的食物(特别是对喜欢把饼干掰碎了乱扔的艾文来说);吃饭前要排队在志愿者帮助下洗手,吃完了则要自己把碟子拿到垃圾桶旁边去扔掉。
午餐后,孩子们会在志愿者指导下完成一个艺术小作品。有时是和主题相关的绘画,比如“画画我的好朋友”;有时则让孩子们直接用手指沾上专用的颜料,尝试“手指涂鸦”。尽管我们会给孩子戴上围兜防止衣服弄脏,每次总有些捣蛋鬼把自己脸上身上弄得五彩斑斓。即便如此,来接他们的家长似乎从不见怪,而当孩子兴致勃勃地递上自己今天的作品时,家长们几乎都是同一个夸张的反应:“哇!这居然是你画的呀?你太了不起啦!”
临近家长接孩子的时间,我们再次让孩子们围成一圈,给他们读一本故事书——这里最流行的幼儿故事书有讲述猩猩夜间溜出动物园的《晚安,大猩猩》和通过毛毛虫的成长介绍颜色和数数的《好饿的毛毛虫》等。威廉总是主动提出给大家讲故事,虽然不识字,也能有模有样地抱着书把刚才听到的故事复述一遍。玛吉坦承,之所以把讲故事作为活动最后的环节,也是希望家长在来接孩子时见到大家其乐融融围坐一圈的景象,由此可以放心。
不过,孩子们在离开中心之前,还有一件事是自己打扫房间,把散落一地的玩具归置到原来的地方。虽然在成年人看来这是枯燥的家务活,孩子们却可以在志愿者的鼓动下乐在其中。而快乐秘诀就是所有人一起唱一首愉快的歌谣:“Cleanup,cleanup,everybodyeverywhere!Cleanup,cleanup,everybodydoyourshare!”翻译过来大致就是:“理房间,理房间,大家四处来动员!理房间,理房间,所有人都有活干!”
一学年结束,我们给孩子们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毕业典礼”。孩子们顶着自己做的纸制“毕业帽”,吃了“毕业蛋糕”,家长们到场后也忍俊不禁。威廉那个很有喜感的爸爸对我们说:“其实每次我看到威廉从你们这儿学到了东西,想到都不是我教给他的,我都嫉妒死了呢!”
学到东西的又何止是孩子们呢?幼儿学习中心的志愿者们都认为自己收获颇丰。虽然我们还是大学生,不敢说真能教会孩子们多少东西,我们却学到了耐心,学到了宽容,学到了“搞定”小孩心性的各种怪招。对我这个在异国长大的旁观者来说,最大的体会是,所谓美式自由教育也不是绝对的:孩子们受到较少约束的同时,也必须做好整理房间、清理饭桌等分内之事。这让我联想到作家刘墉的一句话:“今天有多少孩子跟父母讨价还价,既要美式的自由,又要中式的宠爱,没有美国孩子的主动,又失去了中国传统的孝道。”虽不指望从孩子的行为中“三岁看到老”,但小朋友的自主意识,看来的确是从这一点一滴中培养起来的。更可贵的是,这一切总能在快乐中进行。虽然美国孩子学习的程度与中国孩子相去甚远,但幼儿学习中心的经历还是使我相信,“玩中学”不只是一句空洞的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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