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见阿勇仔,是在AIDS病房那个老旧,阴暗,带着霉味的角落。
AIDS病房?没错,就是实习医师抽签时的签王,大家最不愿意去的地方。虽然接受了那麽久的医学教育,可是当一旦必须面对承受HIV病毒感染的威胁时,什麽医学伦理,希波克拉提斯誓词,一概与AIDS抵触无效。实习医师们抽到这支签时,一定顿时满堂鼓掌喝采,因为签王又少了一支。
不要拿「医师应该不分病人疾病的付出照护」来教训我。如果医师真应如此,先请那些在医学中心位高权重的大教授们教导我,为什麽不把这些免疫系统受损,极易受感染的病患搬进崭新的医疗大楼,而要将他们藏在旧建筑阴暗霉湿的角落?如果医师真该平等的对待病患,请先告诉我有没有那一家教学医院,愿意把AIDS病房摆在专供服侍达官显要的VIP病房旁边?
如果没有,就请先扯下所谓医疗道德的光环。至少对我而言,HippocraticOathmeansalwayshypocritical……?注一?※(注一)HippocraticOath:希波克拉提斯誓词,医学生毕业行医之前所必须宣誓朗诵,内容大致为医师应不分疾病、性别、人种、社会地位奉献自己救治病人。
而我,就是那个使得满堂喝采,抽中签王的家伙之一。
刚踏进AIDS病房时,真的觉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好像连一张纸一支笔都沾满了病毒。就在明知不会如此被感染的理性与非理性的忧虑之中,来到了阿勇仔的床边。看见的正是一副想像中AIDS病患的躯体:瘦削,苍白,虚弱,最重要的是,眼底的绝望与冷漠。
经验告诉我,病患可以瘦削,可以虚弱,但是一旦眼神中失去了生命的光采,就真的即将失去一切。
「你好,我是这两个星期负责照顾你的医师,有任何的问题都可以找我….」扮着例行公事的职业笑容,我开始了和自己医疗生涯中第一个AIDS病患的对话。
阿勇仔的反应正如我自他眼神中的揣测,一样的冷漠、忽视,与自我隔离。而我也照本宣科的完成了对他的例行检查与巡视。回到护理站,翻开阿勇仔厚厚一叠的病历,习惯性的翻开第一页,想要细细的探索每一位病患的病史。
「你在看阿勇仔的病历啊?」一位护士同仁探过头来,「那麽一大叠你要看到什麽时候?」正抬起头想回应她的好意时,迎面走来一位面貌秀丽,打扮入时的少妇,带着亲切的微笑,熟稔的和工作中的护理人员点头招呼,然後对着我说:
「您就是现在照顾我先生的医师吗?我先生要我谢谢您,他说您打针(静脉留置针,即一般俗称软针)的技术不错,一针就打上,而且不会痛…」我根本不知道她先生是那十几位病患中的那一个,但还是反射般的浮现应酬式的笑容回应她。
「你不知道她是谁?」刚才那位护士小姐诧异的问我,「她就是你手上那本病历的主人,阿勇仔的老婆──勇嫂仔啦!」「很漂亮对不对?而且气质好好,对我们又都很客气……」她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的一丝好奇,「才不像其他AIDS病患的家属,要嘛不是把病人丢在这里不闻不问,就算偶尔来也怕得要死,一个个躲得远远的……天底下大概也只有勇嫂仔会这样死心塌地日以继夜的照顾患了AIDS的老公吧!」我一面点头,一面看着翻开的病历首页,「IVDrugabuse(静脉毒瘾)」,看见既往病史上的这几个字,大概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了。
「静脉注射毒品感染的啊?」带着一丝不解,我偏着头问着那位曾经是年度医疗奉献奖得主之一的护理同仁。
「唉,算了算了,还是我跟你讲比较快,省得你去看那厚厚一大叠病历……」於是,接下来的半个钟头,我专心的听着我的第一个AIDS病患,阿勇仔的病史和属於他的故事。
其实,阿勇仔原来是个白手起家,肯拼肯干的有为青年。从黑手做起,到汽车零件买卖,阿勇仔在短短几年内,创立了属於自己的事业。意气风发的阿勇仔,乘着泡沫经济的顺势,很快的累积了自己的财富和社会资源,加上人长得又高又帅,阿勇仔当时真的是商场逢源情场得意。
天性豪爽耿直的阿勇仔从来不会忘了过去的朋友,朋友只要有困难而来向阿勇仔伸手,阿勇仔几乎都是倾力帮忙。可是随着泡沫经济的幻灭,阿勇仔的生意一天比一天难做,事业也开始面临危机。当他开始需要朋友的帮忙与协助时,这些以往他救助过的所谓朋友却一个个冷言冷语相向。阿勇仔不得已只好转向地下钱庄周转,而地下钱庄吸血鬼般的利上滚利却压得阿勇仔更喘不过气来。终於,阿勇仔的事业就在这些朋友的袖手旁观与地下钱庄的虎视眈眈之下垮了。而阿勇仔也在遭受朋友背叛与初尝人情冷薄之後开始自我放逐,不久之後,便在地下钱庄那票人的怂恿之下染上了静脉毒瘾。
而勇嫂仔就是在这种情境之下认识了阿勇仔。
说勇嫂仔是阿勇仔生命中的天使真的一点也不为过。据说他们认识的时候,阿勇仔真的非常的堕落潦倒。可是勇嫂仔却能看穿在那一面满受创伤的铜墙铁壁之後,阿勇仔依然拥有那颗善良纯洁的心。天使般的勇嫂仔就这麽一点一滴的熔化了阿勇仔,也重新燃起了阿勇仔对生命的希望与自我的肯定。就在勇嫂仔的鼓励与支持之下,阿勇仔重回最拿手的黑手工作,打算东山再起。
当然,你可以想像的,遇见这样重新照亮自己生命的人,阿勇仔很快就疯狂的爱上了勇嫂仔。勇嫂仔没有拒绝,只是要求阿勇仔在向她求婚之前,先完成一件事──戒毒。
爱情的力量是如此的伟大。当阿勇仔听见这个条件之後,短短三周内,就把多年的毒瘾戒得一乾二净。
沉醉在爱情的滋润与重生的喜悦,阿勇仔似乎又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对未来满怀憧憬的阿勇仔,更是日以继夜的苦干实干,很快的就又拥有了属於自己的小店面,而勇嫂仔也在这个时候,答应了阿勇仔的求婚,愿意在人生的旅途上和他相扶持。这世界的一切,在阿勇仔的眼中似乎又变得如此美好……然而,就在他们准备着结婚的一切时,婚前健康检查的通知却告诉阿勇仔,他已经遭受了HIV病毒的感染。
任何人都可以想像,这对阿勇仔和勇嫂仔是多麽大的打击。生命中即将绽放的花蕊就这麽被连根拔起……但是,勇嫂仔只是淡淡的对阿勇仔说了一句:「没关系,我陪你。」在没有任何亲友知道事实的情形下,他们俩还是大宴宾客的结婚了。婚後不久,阿勇仔就病发住院。在AIDS病房进进出出了好几次,却是一次比一次瘦削和衰弱。每次病况改善出院後,据说阿勇仔都还是不眠不休的工作,想把握住剩余短暂生命中的每一秒,为他和勇嫂仔共筑的家园多奠下一分基础,却又禁不起过度的劳累而再度病倒住院。
这次入院,阿勇仔的病况比以前都糟,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还有机会出院。勇嫂仔一如最初瞒着夫家和娘家所有的亲友,只告诉他们阿勇仔得了肺炎,却得面对夫家长辈们的闲言冷语,说勇嫂仔八字不是剪刀柄铁扫帚,就是狐狸精,不然那有好好一个壮硕的大男人结婚不到三年就瘦得不成人形,而且连个子儿也生不出来。不仅如此,勇嫂仔还是要独自担负起店里的一切打点,期望能早日将地下钱庄的欠债还清,不要再被滚雪球般的利息拖累。
「但是,」我打断护士小姐的话,总觉得心里有个好大的疑问,「为什麽勇嫂仔看起来一点都不难过?」「谁说她不难过?」护士小姐张大了眼睛说,「其实勇嫂仔常常在阿勇仔睡了之後,半夜偷偷跑来护理站掉眼泪。只是勇嫂仔告诉我们说,尽管她为了阿勇仔背负了这麽多,可是她知道阿勇仔曾经为了她振作,为了她付出,就算阿勇仔今天因为毒瘾染上AIDS,只要当初阿勇仔愿意为了他们的爱而勇敢戒毒,那就够了……」我忽然哑口无言以对。想像着勇嫂仔在阿勇仔剩余的一分一秒中,依然如和煦的春阳般温暖着阿勇仔,却把艰辛孤寂的寒冬留给自己。
「那就够了,……」简单四个字,可是却真的好深好深……那天之後,每天例行查房时,总免不了多看阿勇仔一眼。说不上是特别关心,却比较像是对他们所付出与曾经经历的一切致意。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阿勇仔的病况却是一天比一天严重。我到阿勇仔床畔去探视他的次数也愈来愈频繁。随着静脉注射的增加,阿勇仔手脚已经快找不到可用来打针的血管了。每次静脉留置针需要更新时,总要翻来覆去找遍全身,才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可以打针的地方。
一天下午,当我已经费了快半个小时,却依然找不到一处可以打针的地方时,阿勇仔忽然平静的对我说:「不用再找了,我不想再打针了。」我惊愕的抬起头,望着他那空洞冷漠的眼神与深陷瘦削的双颊,「为什麽?」我理所当然的问他。
阿勇仔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反问我一句:「你看我最快下星期会不会死?
」我愣住了,不知道要如何回应这样的问题。
「其实我真的好恨好恨,」阿勇仔望着窗外初秋湛蓝的天空,淡淡的说,「恨自己当初为什麽要吸毒,为什麽要堕落;恨自己为什麽要拖累自己心爱的老婆;恨自己为什麽不赶快死,不要再麻烦大家……」我不想说一些虚伪矫情的安慰,因为阿勇仔和我都知道他一定会死,而且很快。不想安慰他的另一个原因是,在那一刻我忽然发现,如果我是阿勇仔,如果我也必需面对自己心爱的人承受这麽重的负担,我可能也会说同样的话……那天之後,阿勇仔开始拒绝任何的治疗,也不再愿意进食。不管勇嫂仔如何劝说,阿勇仔还是一样的冷漠及坚决。勇嫂仔哭着跑来找我们,希望医师或是护士们能去劝劝他。
「哎,我看还是你去好了,阿勇仔好像比较愿意听你的……」护士小姐拍拍我的肩膀。
「我去?」当一个医疗人员发现,如果他站在病人的立场,也会作出相同的决定时,又怎能很虚假乡愿的期望并说服病患继续接受病毒的折磨,只为了社会主流价值向来认为,医疗人员就是应该鼓励病患勇敢的活下去,不管他们精神或肉体上已经遭受多少折磨?
在走到阿勇仔病房的短短几步路上,我努力的思索着这个问题……「嗨!他们说你都不吃饭,不吃药,也不打针了?」我走进阿勇仔的病房,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坐在他的床缘,很轻松的对他说。
阿勇仔撇过头,十月初过境的伯劳在尚未转凉的初秋,沐着午後的阳光,吱吱喳喳的在枝头上雀跃。
「她们叫我来劝劝你,说你可能比较听得进我的话……」阿勇仔还是不发一语的凝视着窗外。於是我若无其事的说,「可是我觉得好为难耶!因为我一直觉得,如果我是你,我应该也是会这样做……」阿勇仔这才瞪大了眼睛,诧异的回过头来,「为什麽?!」「其实说真的,好羡慕你们夫妻俩……人生一辈子之中能遇见自己愿意完完全全付出的对象,也曾经真心真意的付出过,真的是一件很令人羡慕的事。」我诚恳的对着阿勇仔说,可是不晓得怎麽了,自己说得有点结巴,有些心虚。
心里有另外一个不屑的声音在问我自己:「是吗?当如此迫切的面对死亡的时候,你还能这麽从容的这样告诉自己曾经爱过就够了吗?如果不行,那你有什麽资格坐在这里,想用这样的话来劝人家?……」所以我也愣在那儿,老半天说不出话来。空气中弥漫着病房阴沈的霉湿味与有点尴尬的沈默。
「其实,……」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知道就算我是医师,也没什麽立场和资格和你谈论死亡的问题。因为不管我对你说什麽,你都大可以回我一句:反正要死的又不是你。」阿勇仔眼睛瞪得大大的,大概没想到我会忽然转一百八十度的这样对他说话。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没有人会因为你得了AIDS就看轻你,也从来不会认为AIDS是对同性恋或吸毒者的天谴。如果这世界上真的因为做了那些事就应该得那些病的话,那麽那些贪官污吏早该万病缠身横死街头了,不是吗?」阿勇仔笑了,很难得的笑了。
「不过说真的,你们夫妻俩真的很让人感动。我也知道你不吃饭不打针是为了希望自己早点结束生命,不要再拖累你太太。是不是?」阿勇仔点点头。
「我想你很清楚自己会死,而且应该不久。可是我也会死啊,就算比你多活个几十年,我也一样会死。我也不想劝你要怎麽努力的延长自己的生命,反正你本来就有权决定自己的生命要怎麽活,或是怎麽结束。只是……让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天,就替自己找个理由好好的活下去,好吗?」「为什麽不像窗外那片枫叶一样,即使要凋落了,却还是那麽的美好?」我对着阿勇仔眨了眨眼,走出了他的病房。
隔天,护士小姐告诉我说,阿勇仔半夜里忽然爬起来要东西吃,而且希望值班医师再帮他打针。
我笑了,因为我知道阿勇仔找到了让自己多活一天的理由。
很快的,在AIDS病房的实习期满,我也轮调到其他的单位继续我的实习医师生涯。之後偶尔路过AIDS病房,我还是会过去探望阿勇仔,甚至如果他身上的点滴滴得不顺,他还会要求我把他身上所有的静脉留置针重打一遍。虽然阿勇仔的病情改善不多,可是我从阿勇仔的眼里又看到了生命的光采与斗志。
我知道阿勇仔还不会死,至少还不会那麽快死。
毕业之後,我在金门服医官役,奉派兼任防区戒毒班的授课教官。那是把各部队中所有曾犯烟毒前科或自承有吸毒习惯的弟兄们集中起来,利用团体生活和教育,期待他们能早日脱离毒瘾的单位。戒毒班所在的位置僻静而优美,每次下午去授课,我都宁可牺牲午休时间,自己舍车徒步前往,只是为了能在路上那一片枫树林中悠闲的漫步。
那个深秋,在去戒毒班授课之前,辗转从以前的那些护理同仁的来信得知阿勇仔已经过世的消息。据说阿勇仔走得很平静,就那麽紧紧的握着勇嫂仔的手,像任何一部电影情节般的陷入昏迷後过世,没有一般AIDS病人因为卡波西氏肉瘤出血或其他并发症所造成的苦痛。我微笑着平静的阖上信笺,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就好像送走了一位远行的好朋友,有点不舍,有点怀念,却带着的祝福。
走进戒毒班的教室,面对的依旧是那一张张年轻、叛逆、急於成长却不小心绊了一跤的面孔。走上讲台,摊开那一叠制式的讲义,拿起粉笔,转身正想写下授课的主题时,不小心映入眼角的是那一棂秋色,就像当初阿勇仔窗外一般湛蓝的天空,一样醉人的枫红,与一样在冷冷的枝头雀跃的小侯鸟。
我微笑着想起了阿勇仔。丢下粉笔转过身,砰然阖上讲台上那一叠资料。
「你们之中,有女朋友的请举手!」那些年轻的弟兄们诧异的彼此看了看,搞不清楚为什麽我要问这个问题,却也几乎全都举了手。
「谢谢,请放下……那麽你们之中,觉得自己真的很爱自己女朋友的请举手!」台下沈默了一会儿,稀稀落落的有些人举起了右手。
我笑了笑,开始平静的对着那一群年轻的弟兄述说着阿勇仔的故事。看着那一对对桀傲不驯的眼神为之动容,有人甚至还红了眼眶。望着窗外枝头上的最後一片枫叶,我想,阿勇仔应该不会太介意我把他的故事告诉这些一样曾经跌了一跤的生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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