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苏更之前,我先知道了他的名字。总觉得他应该是35岁以上,一脸沧桑,而且不苟言笑。其实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美院毕业之后,我被分到杂志社做企划,苏更就坐在我对面。我真的不敢相信,已小有名气的苏更竟然那样年轻。
苏更很活跃,其实那时我对他的背景一无所知。
每月给印刷厂送过了稿件,我和苏更就一下子闲了下来。在杂志社没事干,我就贡献出我上好的极品碧罗春与他喝茶聊天。他总是很没气氛,在喝茶时还要一支接一支地拼命抽烟。有一回他告诉我说,他很喜欢雪,等到下了雪了,他要约我去堆一个大大的雪人。无意中记住了他的这句话,不过那时离冬天还早,我就画了一个很卡通的小雪人,嵌进了一个钥匙链的挂牌上,想着过愚人节那一天送给他玩。这个小把戏他当然不知道。
那时苏更抽的烟牌子总是不固定,整个画室终日烟雾萦绕的,我因为被他“熏陶”惯了,也不觉得怎样,倒是偶尔来了女编辑看清样,必要大骂他几句烟鬼。苏更脾气好,听了只是笑,从不生气。
和苏更共处一室,久了,竟习惯了每天见他。那时我在杂志社是比较活泼的一个女孩,每天进进出出,风风火火。因为工作关系,我和苏更经常出双入对,就被编辑部的同仁打趣说我们是一对儿。知道是开玩笑,大家谁都没有放在心上。
从美院毕业的学生,大都自命不凡,心比天高。我当然也不例外。那时,我总以为我在忙事业,并不觉得我是需要爱情的。直到愚人节那一天。
那一天,苏更没有来上班。整个一天,我独自呆着,竟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虚。那个雪人钥匙链就放在桌上,我一遍遍地看着。终于呆不住了,我去了苏更的家。
苏更生病了。整个人烧得糊里糊涂。我找了他的邻居来,把他送到了医院。从他邻居的口中,我才知道苏更是从内蒙古独自一人过来的,他在本地根本没有什么可以依赖的亲人。
这些,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守在苏更的病床前,看着他苍白的面容,下意识地我就握住了他的手。这是我第一次握他的手,他的手比我的手整个大了一圈,很粗糙。我轻轻地抚摸着,像是怕碰疼了他。那一刻,我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那天我离去的时候,天已黑透。苏更一直在昏睡中。临走,我把那个小雪人的钥匙挂链放在了他的枕边。
隔日,下了班我买了一些营养品去医院看他。隔着窗户见一长发女孩坐在他的床边。那时他已醒了,同那女孩说着什么。我看着手中提的东西竟然感觉我很多余。我实在没有勇气进去。
苏更很快就上班了。他的病看来已经完全好了。我依然同往日一样和他谈笑风生,并且问他怎么失踪了这么久。他就说外出采风去了,他并不告诉我他生病了。他更不可能知道我曾把他送进医院守了他一整天。
那天之后,那个长发女孩开始频繁地出入于我们的杂志社,或者在楼底下等苏更。那个女孩很清秀,瞳仁很大,很黑,看人时让人的思维不由就沉进了她的眼睛里。我想,也许这就是苏更喜欢的女孩类型,而我,必是他眼中的异类女孩。我留短发,说话快得像打仗。别人总以为,像我这样开朗的女孩是没有理由受伤的。杂志社里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对苏更有了感情。
那个长发女孩出现后,同事便不再开我和苏更的玩笑了,而是追问苏更什么时候请大家吃喜糖。苏更总是笑笑,说,快了快了。说完问我,什么时候给他送大礼。我真后悔没去考艺术学院,否则当演员也是极有前途的。我竟装得那么像,我居然还笑得出来,还不忘开他的玩笑,我说:“苏更,收了我的大礼别忘了给红包。”
以后和他独处一室我依然赠他上好的碧罗春。我为他泡菜。米粒大的茶叶被开水冲过,蜷缩的叶子在水面上慢慢伸展开来,旋转着沉入杯底。很清的茶啊,喝起来却有着微微的苦涩。抬头看苏更,他的手指上正转着一串钥匙链,我一眼就认出,那个钥匙链是我的。
苏更发现我在看他,就把手中的钥匙链递过来,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钥匙链,上面有一个可爱的小雪人。你看看。”我接过来看,果真就是我放在他枕边的那一个。我递给他,无语。他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依然说:“她花了很多心思。也许选择被人爱要比去爱人轻松吧?”说完了,他并不解释什么,而是换了别的话题。
我终于再也装不下去了。我怕再面对苏更时我会痛哭失声。谁都不知道我离开杂志社的真正原因,我只是说我这个人天生不安份,在一个地方呆不久。我去了广播电台,做一些幕后工作。有时哪个栏目的主持人请了假我也会接替一下。日子就这样如水般地流过,转眼又是一年。
当街面上的鲜花开始缤纷时,整个西安城也有了一点破土而出的绿意。有时没有了节目,我也会趴在窗栏上朝下望,看到那些新鲜的花,心内不禁忧伤。也曾经有过短暂的恋爱,也曾经有过男孩喜欢我,可是,从没有哪个男孩给我送过花。在男孩的眼中,我这样的女孩子是不需要花的,因为我处处好胜,我不像别的女孩柔弱温顺,惹人怜惜,难道,做女孩只能是那样吗?
那天,快下班时,苏更给我打来了电话。接到他的电话很意外。在电话里,他说,“知道吗,小丫头,我爱你。”听到他的话,我的心一下揪了起来,突然想到那天是4月的第一天,便笑道:“别神经了,苏更,是不是通知我去喝你的喜酒。”话筒那边,苏更立刻笑了,他说:“愚人节快乐。”
苏更很快就结婚了。婚礼那天我去了。我喝了酒,喝了一点就感觉醉了,便提前退了席。出来时,夜晚的风吹到脸上,有些清醒,那一刻我的脸上满是泪水。
苏更结婚之后,我一直没有同他联系。怕他打搅,我很快又换了工作,在一家合资企业搞广告设计。这个地址我谁都没有告诉,也没有再同以前的熟人联络,我是存心要在别人的记忆里消失。
一个月、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大半年。不知不觉就到了冬天。一天下了班路过东大街。竟在一家新开不久的画廊见到了苏更画展的宣传画。鬼使神差我走了进去。
半年不见他,他竟筹备出了画展。我一幅幅地看过去,在每幅画里,我都看到了一些我说不出来却可以完全了解的东西。当走到画廊尽头的时候,我停住了。眼前站的,竟是苏更。苏更!在我还没有来得及伪装自己的时候我竟然见到了他!这一次,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一次沉默。
从画廊出来的时候,天上开始飘雪。
苏更问我还记不记得他曾说过要约我堆雪人。那夜我真是什么都忘记了,忘记了他已是有妻室的人了。我和他沿着东大街一直往前走,不知道有多晚了,路上的出租车都少了。到了城墙底下,我靠着城墙站住了。苏更站在我面前,看我,终于忍不住把我一把抱在了怀里。我在他的怀里发抖,没有温暖,我感觉到的是彻骨的冰寒。他更紧地拥住了我。
苏更说:“为什么这么晚才让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我说:“你呢?为什么不告诉我。”
半晌,他才说道:“我知道你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孩。我怕你拒绝,所以选择了愚人节那一天对你说出口。这样,我也好有个台阶下。”
雪依然在下。他吻我,疯狂地吻我的唇我的脸我的耳,突然他身上的什么落在了地上。我俯身拾起,竟然是我的那个雪人钥匙链。
看到钥匙链,苏更松开了我。他说:“我妻子对我太好了。两年前如果不是她送我去了医院,也许就没有我的存在了。以前,她只是我的一个人体模特,我对她从来没有动过心,只是那次病中,醒过来,看她守在身边,便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暖,当时想在西安只有她还记得我了。那次病愈之后,我一直收藏着她放在我枕边的这个雪人钥匙链。我知道这个雪人钥匙链就足够让我守候她一生了。”
我在黑暗里流了泪。我把钥匙链重新挂回了他的皮带上。终于什么都没有说。我只是在泪里对他微笑。
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苏更,他给我写过一次信,说他有了baby,信中附了他们的全家福。baby小小的在他女人的怀中,我忽然发现,baby很像钥匙中的那个小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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