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时候已经是暮春,空气中有种迫不及待的味道。花朵拼命盛开,缤纷美丽,引来一种颇为罕见的玉色凤尾蝶。
如果没有外公噩耗一般的知会,这将是一个最为完美的清晨。
可就是刚才,他就站在那个地方,老爷子通知我将去伦敦学习半年,学习英式下午茶的全部内容及茶叶的烘培方法。
我用手指按住额角,用抱怨的眼神看住他。英国人下午茶点,几十年如一日的大吉岭红茶配送青瓜三文治,单调一如那里的天气,非晴即雨。
老爷子笑容可掬,“你只做一次旅行罢了。”他虽笑意充盈,但我知他说话向来说一不二。外面世界早已二十一世纪,然此间仍如二十世纪初期,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
所有欧洲城市里面,我最讨厌伦敦。十八世纪时,那是出名的雾都,什么都灰蒙蒙一片,穿白衣裳估计半日就落满尘埃。
外公是知名的鉴茶专家。据说追溯到唐朝与陆羽也扯得上关系。武夷山巅有两株极品大红袍,每年不过产寥寥叶片。除送往中央款待外宾外,余者由外公收藏。
但家中再无人肯继承他的广大茶园与渊博茶道。我上头两位堂兄堂姐,一学建筑一学经济。他们背后都笑外公拘泥不化,古板落伍,外公也并不是不知道的。
故此他相中襁褓中的我,亦是无奈。别家幼儿头次讲话,大略总是呼唤父母。但我幼年时,反复说的总是外公教授的“茶者,南方之嘉木也。”
其实这门工夫做起来颇为辛苦。中国茶叶历史追溯到神农氏,渊源流长,品种,产地,色泽,等级错综复杂,若非有非人记忆与满腔热爱,寻常人做不来。
外公是天生异禀,我是人造异禀。
教授课程是在一座维多利亚时期的旧城堡。内里仍保持它全盛时期的样子。连玄关内一只小小衣架,仍手工绘满粉红色玫瑰花。
除我之外,尚有六七人,在这大好的下午时光,来研究一道英式茶点。我内心十分不屑。这样舒适的春天,我愿意坐在家中后园樱花树下,看一卷《石头记》,睡一个午觉。但我却在这里浪费时间给那些红茶。那些永远暗沉沉檀木脸色,既苦且涩,即使加了牛奶和蜜糖也不能改善的红茶们。
我不满的坐在人群之外。窗外是著名的海德公园,阳光微弱,但树木蓊郁,鲜翠欲滴。这样的好风景之下,屋子前面穿百褶皱边长裙的英国老妇仍无休止的向我们说明锡兰红茶和格雷伯爵红茶之间的细微差别。
我让自己坐的更舒服些。他们大概在屋子里点了印度檀香。细细森森的香气既暖且甜,微有媚惑。让人身体忍不住缩呀缩,意志力也缩呀缩,缩成小小一团。
我的眼皮慢慢沉重起来,头忍不住垂下去垂下去。却忽然听见“嘭”的一声。
我傻乎乎的一下醒过来,呆看半天,才明白自己因打盹碰到前面那人的肩膀。
我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一叠声的道歉。
前面那人转过头来,噫,竟是一名华裔年轻人,面目颇为英俊,眼底似隐隐流动一种宝石蓝色。
他凝视我半晌,才用一口标准伦敦音问我,“中国娃娃,为何你身上有淡淡香气,宛若我祖父至爱的一种饮料。”
我点点头,问他,“可是碧螺春。”
“正是,那饮料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
这天课程结束时,他追至我面前,约我喝杯咖啡。
我听说过这样的故事,开始只是一杯咖啡,最后也可结为眷属。
可我是老派的女子,故我迟疑了一下,缓缓摇头。
“那可否去湖边散步。”他继续问,面孔上笑意充盈。
我颇为贪婪的看一眼窗外美景,不知是为美景所动,还是他的笑容感染了我。
我同意了。
伦敦空气已改良太多。天空湛蓝与加国无异。一片湖水水光潋滟,树木似用笔画上去,浓淡远近,恰到好处。
一群小学生,穿镶白边的深蓝毛衣,在湖边写生。小小面孔半埋在画纸中,专注异常,当真可爱。
我凝神欣赏美景间,他忽然不见了踪迹。但我不以为意。我已为这里美景俘获。是,我记得,我至小之时,家门口也有这样美的湖泊。夏天时,那有最闻名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自湖边走过,人仿佛在画中游。
但后来,七十年代那场著名的政治风暴,我们被迫离开家,我们搬到香港。香港有璀璨的维多利亚湾,可是再也没有这样动人的湖水。
他静静走过来,递过一张纸片。看真了,那是一幅水粉写生。一片湖水烟波浩淼,中有一个白衣女子的背影,那样的寂寞惆怅。
“是我?。我问他。他点点头。
我苦笑道。“原我从来不知,我的背影如此愁肠百结。”我轻轻用中文说出,他并不懂得。但他伸出双手,握住了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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