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参加县里举办的通讯员培训班。认识了邻近公社—个叫金真焕的人。临别的那天早上,金真焕神秘地关上房门,悄声对我说:“你知道吗?我的叔叔是朝鲜国家主席金日成,我是金日成的侄儿。”我非常震惊:“什么?你是金日成的侄儿,那你为什么到中国来,到中国的农村来?”金真焕微微一笑:“我是来支持中国共产主义建设的,当初有人要把我安排到中国外交部,可我却要求到农村来参加革命实践。”听到这里,我简直要对金真焕顶礼膜拜了,多么伟大的国际主义精神啊!看到我惊愕的表情,他说:“我的真实身份只有你知道,可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咱们是朋友,有啥难事,尽管找我。”
能结交金日成的侄儿,我感到无比自豪。回家后不久,我还真遇到了一件头疼的事,俺爹得了肺病,赤脚医生说,红糖养肺,可当时副食品凭票供应,上哪儿去弄红糖?
见俺娘愁得直抹眼泪,我想到了金真焕:对啊,金日成的侄子准有办法!
我来到了金真焕的村子。村里人听说我要找他,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有个小女孩把我引到村西头,进了金真焕的家。我一打量,发现他家家徒四壁,一个病恹恹的老人坐在炕上喘着粗气,一个黑猴似的小男孩在给他揉胸。我问这是金真焕的家吗?老人耳背,听不清楚,小男孩说:“我哥在田里干活呢!我这就给你叫去。”我第一次对金真焕的真实身份产生了怀疑:金日成的侄儿怎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农家来体验社会主义?这老人和小男孩不会是他的亲爹和亲弟弟吧?
正想着,小男孩把金真焕找了回来。双脚粘满黄泥的金真焕连声叫着“稀客”,又吆喝弟弟快去捉鸡,要好好款待我。我支支吾吾地开了口,问他能不能帮我整几斤红糖?
金真焕沉吟片刻,说没问题,叫我等着,提起他弟弟抓来的大母鸡就出门去。不多时,他拎回了一袋子红糖,看样子足有三斤。我高兴极了,想说你真不愧是金日成的侄儿,可金字还没出口,就被他捂住了嘴巴,嘘声说:“记住———保密!”我鸡啄米似的直点头,急着赶回家去。
那一袋子红糖老管事了,俺爹吃药打针,有红糖滋补,病情好多了。年底时,爹有了精神头,就和俺娘合计要给我姐出嫁办喜事。俺娘又发愁了,虽说新事新办,但总得给我姐做两套新衣服当嫁妆吧?
可我家的布票又不够了,于是我又想到了金真焕。
我再一次去了金真焕家。刚进院门。一条大黄狗狂吠着扑出来,金真焕大叫一声“抗美”,这狗才老实地趴下。原来,狗的名字叫“抗美”。金真焕神秘地说,最近省军区司令员来找他,这条军犬就是司令员给他看家护院的,现在除了党中央,全省只有我和军区司令员知道他的特殊身份,司令员要收他当干儿子,被他婉言拒绝了。
金真焕的形象在我心目中越来越高大,但我怎么看那条狗都不像是军犬!看我说话吞吞吐吐的样子,他问,又遇上啥难事了?我不好意思地说,想让他为我姐搞一点布票。
金真焕很爽快地答应了,让弟弟招呼我吃住,他牵着“抗美”,立马就去给我弄布票去了。
直到深夜,金真焕才满身酒气地回到家里,把布票往我的掌心一拍。把我感动得直想哭,心说:“不愧是金日成的侄子啊,拿了布票人家还请他喝酒……”
过了春节,我带着从自留地里收的十斤花生,坐上捎脚的大马车,去回谢金真焕。正巧,车把式与金真焕是同个村子的人,我试探着问他:“你们村的金真焕是从外地来落户的吧?听说这人很有来头呢!”
车把式说:“笑话,金真焕家里八辈子都在我们村土生土长,他家是村里有名的贫困户,有啥来头啊,除了吹牛拍马屁他没别的本事。听说去年为给他爹弄点红糖票,把家里的肥母鸡都孝敬给供销社主任了。还有呢,为了要几张布票,又跑到供销社主任家,杀了一条狗给主任下酒。主任逗他玩儿,说要一丈布票,就得喝一碗老白干,喝几碗,给几丈。他豁出小命,一连喝了三碗多……“
听到这里,我如坐针毡,一下车就直奔金真焕的家。他见我手中提着花生,笑道:“来就来嘛,还送啥礼呀!”我气咻咻地说,你怎么把家里的老母鸡送人了?又为啥把“抗美”给杀了?我冷不丁地一串提问使他很窘,可他却摆出一副很严肃的模样,解释说:“村里人一直不知道我是金日成的侄儿,我怎么可以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去搞特殊化呢?那不是共产党员干的事,虽然我不是中共党员,可我是朝鲜的共产党员……”
其实,他的谎言已经不攻自破了,可我为了当初的承诺,为了我们的友谊,一直没揭穿他,而是把这个秘密保存在心底。
大约又过了二十来天,大队干部通知社员去参加公判大会。我们村最能吹牛的李大仙,这一回吹出祸了———他自称是真龙天子转世的“皇帝”,大搞封建迷信,还骗了几个姑娘。金真焕也被五花大绑,站在台上!有人在议论:这家伙胆大包天,竟敢冒充金日成的侄儿。当天下午,李大仙按强奸罪在七股河岔口枪毙了,李大仙没有亲人,村里派人去收尸,谁去就给谁记三十个工分。俺爹把活儿揽了下来。就在这时,金真焕的弟弟哭着来了。他说,他哥也叫政府给毙了,求我给他哥拉尸……
我脑袋嗡嗡地响,泪水哗哗直淌,怎么人吹牛也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呀?
到了七股河岔口天已经黑了,毕竟是第一次和死尸打交道,心怦怦狂跳。我们发现河边两具蒙着白布的尸体,却不敢掀开,慌慷张张地抬上车,赶着毛驴就往回跑。突然“轰隆”一声,车轮撞上了一块凸出的石头,一声闷响,我扭头一看:一具死尸滚落在路上,竟是一头长发的女尸!
爹拉着我跳下驴车,没命地跑!跑到大队部,差点没背过气去。就在这时,公社书记打来电话说,你们怎么把邻村“潘金莲”的尸体也收了去呢!我说那不是金真焕的尸体吗?原来金真焕没有被判死刑,公安局今天是让他“陪杀”。就是对他放空枪,吓他个半死,以此达到“惩治教育”的目的。而邻村的“潘金莲”与人通奸,用耗子药毒死了亲夫,这才被枪毙的。我们爷俩没查看尸体,错把“潘金莲”的尸体拉走,害得她家里人白跑一趟。
金真焕在监狱里呆了一年,刑满释放时是我去接他的。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出监狱的大铁门,他又吹大牛了,说这是一场误会,公安局长因为这事倒大霉了!
我叔叔金日成亲自与公安部部长通电话,为了我的事叔叔大为光火……我说行了!金日成的侄儿,你就别装大尾巴狼了,这监狱你白蹲了不是!他嘿嘿直笑,突然表情如冻僵一般,说:“当枪口对准我脑袋的那一刻,我对自己说,如果再给我一次生命,我一定要活出个样子!”
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我的朋友金真焕成了小城有名的房地产商,固定资产上亿。他确实变多了,可爱吹牛的毛病一直没改。这不,前天我又见到他,他说:“你知道吗?我刚从美国回来,与布什签了一个装修白宫的工程协议。那天比尔•盖茨也在场,要请我到他家喝酒。嘿,我一点面子都不给他,就是不去……”他讲到这里,我俩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我知道他虽然爱“吹”,可对人却还是那么真诚。
这么多年过去了,有时回忆起那个荒谬的时代,我和金真焕总有泪水要从眼里掉出来,砸碎现实的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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