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1977，我参加高考
听到恢复高考的消息，我正在一个农场的土地上挥汗如雨。
咱们这一代人是可怜的一代。上小学正赶上“革文明的命”，中学又赶上“反回潮”，接着又赶上到乡村“滚泥巴、炼红心”。不该赶上的都赶上了，该赶上的都不赶上。“推举上大学”倒是赶上了，可偏巧又遇上了我的“家庭问题”。上大学，对我来说只能是一个十分遥远的梦。
1977年10月21日，当我从播送里听到中止了十多年的高级院校恢复招生的消息后，冲动得彻夜难眠。第二天，我立刻把这一消息告知给几位挚友，谁知他们早已晓得了。我们在一起彻夜长谈，谈将来谈幻想，一直谈到天明。人生能有几次搏，改变我们这一代人命运的只有高考，大家都决议去搏上一搏。唯有一个非常有愿望考上重点大学，但却早早进工厂、结婚成家、高我几届的大龄同窗懊丧地说：“我也很想去考，可我走了这个家咋办?孩子才满月，妻子又没工作，我总不能只顾自己前程扔下她们娘俩不论吧!”大家都深深叹了口吻，知道他是一个心肠异常仁慈的人，只能为他可惜了(前些天又见到他时，他早已下岗了，摆个地摊委曲糊口)。
我们这座位于豫北的小城十分闭塞，突然要高考了，良多人一点儿思维预备也没有。特别是又得知这次高考将在1977年11月18日至24日报名，12月8日至9日试考，仅剩下一个多月的复习时间，人们更是慌手慌脚。谁也不知这次高考毕竟从哪复习、重点是什么，到处都在疯了似的寻找复习材料。当年上学的课本不是被烧就是卖褴褛了，幸好我上中学时的一些课本还未丢掉，我连夜步行十多公里跑回家翻箱倒柜找了出来。还借了别人一本两人伙用，我看完后再跑十多公里给他送去。（励志天下
因为上级有文件，对参加高考的知青规定半天劳动、半天复习。可没过多久，我所在的冷泉农场头头又突然发布，让我们每天凌晨三点钟起来参加当时鹿楼公社组织的柴厂冈平坦千亩土地大会战，并诈骗我们说上面根本没有“半天劳动、半天复习”那样的划定。当时，可真把我急逝世了，一个月的复习时间就够缓和了，现在连这一点儿可怜的时间又要被剥夺了，让我们如何去招考？此时，我是呼每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又有什么措施呢？从此当前，每天凌晨三点钟，天仍是漆黑黝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我们知青宿舍的门便被一个个“咚咚咚”地砸响了，几辆拖沓机便把我们拉到六七里地外的一座山冈上，我们的义务就是把这座山冈挖平，建筑成“大寨式”的梯田。
当时大局部知青才十七八岁，平时养分也不好，每顿饭只能吃两个发了霉的玉米面窝头及无什么油水的盐水煮菜，一个月才有一两斤粗粮，大家谁也不敢径自享受，等同学或家人来农场时才敢拿出来，由于总不能让客人吃发霉的黄窝头吧。这次“平整土地大会战”一开始，农场头头为了让我们加快进度，以便在这次“大会战”中夺得前几名，曾改良了一天伙食，即白馍随便吃。平时只能吃个半饱的可怜的知青发疯似的啃着过去只有在过节时才干吃到的白面馍，我亲眼看到一个年纪小点儿的肥壮知青一顿饭竟吃了九个二两多重的馍，差点儿把他撑死……头头一看，让我们随便吃不行，吃得太多，第二天又恢复起每顿饭只能吃两个霉窝头的日子来了。在这样的营养前提下，干这样重的体力活儿，每天又起得这么早，那劳动强度可想而知了。当我们抡着铁镐、挥着铁锨、推着平车在山冈上干得筋疲力尽的时候，鸡才刚刚开始打鸣……这局面使我想起了一个很著名的动画片《深夜鸡叫》。
每天，我们在山冈上挥汗如雨，始终干到夜色来临。晚上，才是我们的复习时间。那时农场常常停电，我与统一住室的两个知青便围坐在一盏阴暗的煤油灯下复习。因为气象严寒，刺骨的冬风飕飕往屋里钻，屋内好似冰窖，我只好在身上披上一条露着棉絮的旧被子。时间长了，煤油灯的煤油味特大，熏得好受，我又不得不戴上了一只大口罩……我的两个错误捧着书看着看着都先后栽在了桌上，他们“呼呼”睡着的时候，手里还牢牢攥着课本。我怕睡着，一次次用凉水洗脸、浇头，以便能强打起精力。一次为了弄懂一个问题，晚高低工后我步行十几公里去求教一位中学老师，连夜赶回来才刚躺下，门又被敲响了。强膂力的劳动，每晚又要复习，身心极为疲乏，已经到达了极限，凌晨三点钟的门若不是被带队干部一遍遍地脚踢砖砸，甚至一些门都已经被砸烂了，是很难震醒那些才睡着的知青的。一次，同屋的一个知青见我睡得太晚了，切实不忍心喊醒我，单独静静走了。我醒后吓了一跳，不参加“大会战”那可是政治问题，但那天却安全过去了，原来任小组长的他谎称我生病把带队干部蒙了从前。
为了能挤出一点儿可怜的时间，在“会战”工地上，我专挑那些别人不愿干的比拟累的推土的活儿，以便趁别人往车上装土的短暂几分钟缝隙里，能悄悄看上一眼书，记上一个词，或背上一个公式。我还把一些复习要点缮写在小硬纸片上，插在推土的车上，边推车边背，一次背着迷了，差点儿连人带车摔下深沟。不久，片上开批评大会，停工半天，全部知青一早来到会场。趁着人多混乱，我与一位同伴悄悄溜了出来，钻进邻近一个瓜棚，躺在乱草堆里，难得复习了半天数学。后来，一个小头头发明我干活儿时总是带着本书，没能二心搞“会战”，大为不满，上去夺过我的书就要撕，我破时发疯似的冲上去就要与他拼命，他才不得不把书又还给了我。一天，与我一起干活的两个知青悄悄把我拉到一边，十分当真地对我说：“今后，但凡你的活儿我们两个人都轮着替你干了，你就省下些时间多看会儿书吧!”“不不，你们不是也要去考吗?这可是转变运气的机遇啊!”谁知他们竟说：“唉，反正我们考上的盼望也不大，与其大家都延误，还不如多帮帮你!”我一听这话，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当时在农场的灯油都是定量的，几个知青见我成天熬夜复习灯油确定不够用，便先后将本人的灯油悄悄给我送来。这一点儿灯油在当初看来根本算不了什么，可在当时却让我泪流满面。
那时，一些有途径的人或装病或找其余理由都悄悄离开农场回家复习去了，我真爱慕他们，不必再干重体力活儿了，每天都能有富余的时间在家全天复习。而我因是“黑五类”后辈，不敢“装病”，也得不到“恩准”，只得胆大妄为。因农场重要领导曾在全场知青大会上宣告过：“谁要是劳动表示不好，只有我一句话，就是考上了大学他也走不成!”在当时那样的政治情势下，“政审”一关何等主要，是现在的人所设想不到的。那时别说是上学，就是在报上发表一首四行小诗，报社也要给单位来公函考察作者是否有政治问题。两个月后发给我们填写的《河南省高招初选考生登记表》中还专门设了这样一栏：“直系支属与主要社会关联在十一次路线奋斗中有无被拘捕、法办、监护审查、隔离审查、点名批判等情形。”
离高考只有短短多少天了，农场头头还不肯放过我们，还让我们天天清晨三点起来像牲畜一样地去干活儿。幸好上面及时下了告诉，让所有参加高考的知青回家筹备三天，我才有了三天金子般的复习时间。但三地利间究竟太短了，想好好温习一下基本无奈办到，这时我竟想,伤感说说，若有人能给我一个月的复习时间，哪怕让我给他当两年长工我都甘心交流。分开农场那天，知青们帮着我们参加高考的人在公路边截了一辆拉煤的大卡车(当时农场到市区十公里车票仅两角钱，可我们知青却坐不起)。我正要爬上煤灰飞腾的卡车，踏上我终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高考之路，忽然，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呈现在我眼前：“叔叔，你走了，还会回来吗?”我一看，本来是邻村常来我们农场玩的那个小姑娘，她常常让我给她讲故事。“会回来的!”“那俺可等着你给俺讲故事呢，你的那个故事还没讲完哩!”可是，我这一走三十年了还没有回去。
十年“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报考的人特殊多，当时在我们这个很小的城市里就有四千多名考生，最小的十六岁，最大的三十岁。我的准考据号是“3165”，这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数字。1977年12月8日，当我踏进鹤壁市第四中学考点，望着那一群群促赶来加入考试的大小迥异的考生，心境久久难以安静。上午八时十五分，一阵清脆的铃声音彻校园，一场令当年应试的人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测验开端了。记得那年河南语文试卷的作文题有两个，一是《为抓纲治国的大好局势而拍手叫好》，二是《我的心飞向了毛主席留念堂》。作文满七非常，占了语文试卷的一大半。
考试那两天，我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饭也顾不上吃，慈爱的母亲老是把饭热了一遍又一遍，我常常边看书边随意吃上几口。长时代的重体力劳动，使我的身材极度衰弱，考试第二天脚竟肿得无法走路，是父亲用自行车把我推到了考场。当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看到日渐朽迈的父亲在寒风中吃力地推着我一步步走向考场时，一股说不出的酸楚涌上心头，我第一次发现父亲头上竟有那么多白发。到了学校门口，自行车不让进校门，可离考场还有一段间隔，眼看考试时间就要到了，父亲二话没说，背起我就往考场奔去，一百多斤重的我压得父亲大汗淋漓，至今我还时时能感到到父亲那吃力的喘气声。
高考过后未几，新闻传来，在全市四千多名考生中有一百多人上了录取分数线(当时录取率无比低，只有百分之四)，我竟也金榜题名。可我并未高兴多长时光，直到最后，当得知我彻底与大学无缘而被硬塞入一所中专时，如同一盆冰水倾头浇下,一个下战书都没回过神来,好像世界在这一刻倾覆了(后来我才得悉,因父亲当时还未平反翻案，我在政审中受到了连累……)这一天，是我毕生中永远也不会忘却的一天。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经常遭人打骂、凌辱；后来，入团、参军、招工回城，一次次没有份。现在旧伤未去，新痛又来，我真是欲哭无泪、欲喊无声。我曾气呼呼地坐火车跑到省有关部分想问个清楚，可走到大门口却愣住了，脚像生根似的怎么也迈不进去。
至今，近三十年过去了，我仍保留着北京大学当时给我的来信：
吕洪军同道：
你这种急切请求深造为祖国多做奉献的精神，诚属难能宝贵，值得赞佩。
奈我校不能直接招收新生，须由各有关省、市在党委同一引导下办理，因而，此次新生的录取与否，我校是无能为力的。请体谅……
此致
敬礼
北京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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