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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腾冲的抗战往事

编辑: 路逍遥 关键词: 军事历史 来源: 记忆方法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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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作平 《 中国青年报 》( 2015年08月28日 11 版)

导读

1944年5月11日,中国远征军强渡怒江,开始对日反攻,于6月底血战至腾冲附近,经过3个月的战斗,于9月14日解放腾冲,腾冲成为中国军队从日军手里收复的第一座县城。这场中国远征军的反攻战役,被誉为彰显了“大国之魂”。战争之前的腾冲、战争之中的腾冲与战争之后的腾冲,本文从广阔的历史视野中展开对腾冲这段抗战往事的叙述,在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之际阅读,使我们对家园、民族、战争与和平的思绪不绝如缕。

热带小城的冬天依旧绿意盎然。从成都出发时,正值寒潮南下,盆地一派阴冷与肃杀,而1000多公里外的边城腾冲,却是另一番生机勃勃的景象:阳光厚实凝重,如同一件合身的夹衣裹在身上;街头,棕榈树、女贞树、凤尾竹连绵不断,其间点缀着暗红色的三角梅,别具一番粗放的美。城西,大盈江从一道30多米高的岩石上跌落,形成了“不用弓箭花自散”的叠水河瀑布。与瀑布紧邻的来凤山麓,一座青松翠柏掩映的园子清幽肃穆,高高的纪念碑耸立在云天之下,那就是著名的国殇墓园。阳光从松柏的缝隙间滴落,长长的树影投在缓坡上的那片墓碑上。墓碑一块接一块,布满了几面山坡,像是静待检阅的方阵。阳光下,我辨认着墓碑上的名字:上等枪手张富春、上等兵陈学牛、中士班长宋法田、准尉代排长陈金、少校范文增、陆军中将寸性奇、士兵约翰·克拉克……

春节临近,温暖的滇西吸引了大量外地人、尤其是成都人前来过年。大街上,车流如潮,到处都能看到川A牌照的汽车,听到不疾不徐的四川话,酒店几乎家家爆满,餐馆人声鼎沸,景区人满为患。眼前的这种兴隆与热闹,很难让人相信,70年前,这座如今如沐春风的小城,曾经是一座几乎完全被毁灭的、只留下无数残垣断壁的死城。

日军入侵前夜的边城生活

印度洋板块和亚欧板块的猛烈碰撞,形成了一座长达500余公里的山脉,这就是高黎贡山。高黎贡山北起青藏高原,南至中南半岛。作为怒江和伊洛瓦底江的分水岭,这里峡谷深切,山势陡峭。在这种典型的山区,那些分布在山间或是河畔的大大小小的平坝,便是上天难得的恩赐,必定成为人烟稠密的村落和城镇。坐落在高黎贡山脉中段的腾冲,就是这样一座群山环绕,却拥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平坝的边城。

由于地处滇西要冲,从2000多年前的西汉起,腾冲就是南方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重要节点,同时也是目前国内的最后一个驿站。那些远从成都经大理、保山运至此地的丝绸,经由腾冲走出,继续运往缅甸的密支那、印度的巴特那和巴基斯坦以及阿富汗等更为遥远的地方。历史上,作为滇西军事要地、商贸重镇和政治中心,腾冲管辖的地盘比今天大许多倍,就连如今管辖它的保山以及邻近的德宏和境外的缅北大片地区,都曾是它的属地。

公元1639年夏天,伟大的旅行家徐霞客在滇中一路西行,次第渡过汹涌的澜沧江和怒江,翻越高寒的高黎贡山,终于千辛万苦地抵达了腾冲。这是他平生履迹最远之地,也是他记忆最深之地。——《徐霞客游记》里,他用了3万多字的篇幅书写这座与中原迥然相异的边陲小城。温泉、火山、雨林,以及奇异的民俗民风,这些东西都让徐霞客深感新鲜,而高山怀抱中的腾冲城的繁华更是出乎他的意料,他因之宣称“此城又迤西所无”,这句话后来演变为对腾冲的历史定位:极边第一城。

今天的腾冲虽然看上去颇为热闹,但我明白这是因为春节,因为它是一个旅游目的地,因而它的热闹是季节性的;而在转瞬就已逝去的昨天,这里的繁华却曾经是长久的、常态的。如前所述,自古以来,腾冲就是一条沟通中国与中亚及南亚的南方丝绸之路的重要集散地,同时也是出入国门的边陲重镇,因而它曾有过我们今天难以想象的富庶繁华。

有两座在战火中遭受毁灭性破坏的建筑可以说明腾冲曾经的重要。其一是英国领事馆。众所周知,一个国家设在他国的大使馆,一般是在他国首都,而领事馆,则大多设在重要城市。像今天的中国,有14座城市设有领事馆,这14座城市除二连浩特外,其余全都是省会、直辖市或区域中心城市。

在一个县设领事馆,这在全中国都是绝无仅有的。腾冲地处由中国进入中亚和南亚的桥头堡位置,与英国殖民地缅甸有着漫长的边境线,英国人自然认识到腾冲的重要意义。按1894年签订的《中英续议滇缅商务附款》规定:“中国可派领事官一员驻扎仰光,英国可派领事官一员驻扎蛮允,彼此领事官各享权利二十年(1931年),应以相待最优之国领事官所享权利相同”。3年后,双方又签订续约,续约约定,英国领事馆由偏远的蛮允迁往腾冲。英国领事馆驻腾后,先是租房于东门外一保街,后来在大盈江边买下40多亩地,用了整整10年时间,修建起一座颇具异国情调的领事馆。如同腾冲城的其它建筑一样,领事馆的墙体也采用了腾冲遍地皆是的火山石。1942年5月,日军进犯腾冲前夕,英国领事馆人去楼空,这个选址于高黎贡山间的大英领事馆,一共存续了45个春秋。

其二是腾越海关。作为边疆省份,云南与多个国家接壤,近代共设有三个海关,即蒙自、思茅和腾越。光绪二十三年,即1897年,中英《中缅条约附款》规定,开腾冲为商埠并设海关,管理中国与英属缅甸之间的进出口贸易。两年后,经云贵总督上奏朝廷允准,1902年4月1日正式开关办公。

在腾冲,有一句广为人知的俗语:“穷走夷方富走厂。”穷走夷方,是指生活无着落的时候,就到缅甸为主的东南亚国家谋生;富走厂,是指要想发家致富,就到缅甸的玉石厂和其他矿山冒险一搏。原来,地处高黎贡山区的腾冲,耕地少而生齿众,星星点点的平坝河谷无法养活日益众多的人口,再加上这里自古就是重要商道,无法从土里扒食的穷人或是冀图做大做强的富人,都有着沿着古老的商道深入到缅甸等东南亚国家以图发展的传统。

历史上,那些走夷方的腾冲人,在外发达者不计其数。有两张腾冲人在缅甸致富的老照片令我记忆深刻:一张是一条小巷里,一个打扮入时的少妇带着她的儿子,站在一辆崭新的法国雷诺轿车旁;一张是一条泥泞的缅甸公路上,一辆看不清牌子的轿车昂然而至,旁边跟着六七个身着白衣的跟班。须知,这些照片都摄于近百年以前,那时候,即便在欧美,汽车也不是寻常家庭所能购买的。

腾冲人在境外的风光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中国人大抵都有“富贵不归故乡,如同锦衣夜行”的观念,在外发达之后,首先要干的事就是衣锦还乡。因此,这些腾冲富翁在将大把大把的银子带回腾冲时,还带回了各种各样的洋货:从压面机到牛皮箱,从照相机到缝纫机,从文明棍到博士帽,从留声机到电影放映机,从手摇发电机到婴儿车……

日本人的军刀叩开腾冲城门之前十来年,腾冲进入了它最为繁盛的花样年华。几张年代久远的老照片留下了腾冲毁于兵火之前的最后时光:一张是腾冲全景图,远处高山横亘绵延,山上白云飘荡,山下是平旷的原野,原野正中,拥起一座四四方方的由高大城墙围起来的古城;城外,阡陌纵横,绿树成荫,大大小小的道路翻山越岭,通向未知的远方。另一张是腾冲闹市区图。高大的城楼之下是鳞次栉比的房舍,房舍与房舍之间是高低错落的树木,虽然看不清人影,但古城建筑的精美与宏阔,却一见自明。

日军入侵之前腾冲的繁荣与富庶,不仅有大量照片为证,还有一个著名的外国人曾在游历之后,写下了对这座极边古城的印象记,这个人就是埃德加·斯诺。

1930年年底,斯诺经滇越铁路来到昆明,于次年3月2日随马帮到达腾冲。他在发表于1939年9月15日的纽约《太阳报》的文章中写道:

“路上从腾越过来好多马帮,驮着棉花、罐装奶、鸦片,偶尔也有加强警卫的骡子,驮的是玉石和银子。

“来到城郊,看到有那么多店铺和摊贩,甚至在高大古老的城墙外面,还有一条相当热闹的大街,真让我惊讶不已。”

总之,1940年代以前的腾冲虽然地处极边,远离中原,但它通过热带丛林里那些依靠人力畜力踩出来的崎岖之路与外界紧密相联,代代腾冲人以他们的吃苦耐劳和聪明能干,营造了一座精致的边城,一个小型的世外桃源。在这里,人民安居乐业,草木沐风浴雨,温暖的太阳准时催开每一朵最微不足道的花儿。

但是,日本人来了,扛着太阳旗的日本武士的皮靴踏进了这方中国人的乐土。

刺刀下的高黎贡

进入腾冲的是日军第56师团。日军入侵中国之时,曾有过3个月灭亡中国的叫嚣,但是,即便随着武汉、广州的陷落,日军占据了大半个中国,切断了中国东南沿海的海上交通线,也并未使国民政府投降。当时,中国与国际沟通的路线有三条,一是滇越铁路,一是滇缅公路,一是西北的新疆路。随着战局的发展,尤其是1940年9月日军占领印支那和1941年苏德战争的爆发以及日本和苏联签订密约,中国只余下了唯一一条国际交通线,那就是滇缅公路。依靠滇缅公路,大量美援输血般地进入中国,支撑起抗日局面。为了彻底击败中国,日本在1941年12月7日偷袭珍珠港得手后,开始布局入侵滇西,以便切断中国最后的国际通道。

1942年4月底,日军第56师团攻占缅甸东北重镇腊戌。5月3日,国门畹町失守,次日芒市、龙陵相继陷落,与之成犄角之势的腾冲势必成为日军的下一个目标。此时,腾冲城里人心惶惶,一片混乱。云南王龙云的儿子龙绳武时任腾龙边区行政监督,是腾冲一带的最高军政长官。在敌军到来之际,龙公子首先想到的不是守土有责,而是他本人和大量财产的安全。于是,他一面急电其父,要求把他调回昆明;一面组织大量人力,将他在职期间搜刮的财物悉数运走——几十年后,龙绳武接受中研院近代史所采访,出版了一本回忆录。回忆录里,他对抗战一笔带过,至于当年放弃职守,携财狂奔,更是只字未提。龙绳武逃跑后,腾冲最高长官为县长邱天培。上行下效,当天夜里,邱天培也带着家眷,在自卫队和警察的护送下逃离了这座不祥的城市。

1942年5月10日上午,日军第56师团146、148联队各一部分组成的“黑风部队”292人不费一枪一弹,占领了这座极边第一城。

富庶的腾冲肯定让入侵的日军窃喜不已,单是从腾冲商会和盐局获得的物资就丰厚无比:计有大米3000余驮,花纱、布匹、洋货9300余驮,药品87驮,玉石30驮,杂货790驮,食盐无数,价值国币8200余万元。更为重要的是,至此,怒江以西的滇缅公路两翼重镇均为日军控制,中国唯一一条国际大通道业已不存。——令日本人想象不到的是,尽管滇缅公路的丧失,曾令蒋介石忧心如焚,并一度作出了如昆明失守,则国民政府迁到西昌继续抗战乃至到印度组织流亡政府的打算,但并没像日本人推测的那样,被迫回到谈判桌前接受城下之盟。更让日本人想象不到的是,滇缅公路中断后,中美两国的勇士们竟然联手开辟了一条西起印度阿萨姆邦,向东飞越喜马拉雅山和横断山的名为驼峰航线的空中走廊,从而成为世界战争史上持续时间最长、飞行最艰难、牺牲最重大的航线。如今,腾冲将其机场命名为驼峰机场,正是对这条曾经关系到国运的空中走廊的纪念。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座机场的命名,意味着腾冲人对那段血与火的岁月永志不忘。

占据滇西的日军最高机构为第56师团,师团部驻扎在滇缅公路要冲芒市,腾冲则是其谍报机构和行政机构驻地。日军占领腾冲共两年零四个月又四天。占领之初,日军官佐处心积虑,时时扮出文明之师的模样:比如据章东磐记载,和顺的一个老人曾告诉他,日本兵住在他们家里,冬天烤火时,屋里的木地板被灼焦了一小块。第二天,小队长给在院子里排好队的士兵每人一记耳光,并令他们向中国主人道歉。但是,正像学者戈叔亚总结的那样:日本军队在哪里遭遇抵抗,他们就对哪个区域的平民施暴。

日军占领腾冲的将近两年半时间里,中国人的抵抗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日军占领腾冲近两个月时,62岁高龄的张问德临危受命,在腾冲瓦甸宣誓就任腾冲县长。两年里,他以老迈之躯,八渡怒江,成为腾冲人民抗日的一面旗帜。此外,国军预备二师以及土司线光天组织的潞江自卫队等武装在高黎贡高岩密林的掩护之下从事游击活动,日军虽然占领了腾冲城,但城外的莽莽群山却令他们望而生畏。

战前的世外桃源,战争中却成了修罗场。从前那种商旅不绝于途,人民安居乐业的恬然一去不复返。日军占据的800多个日子里,据战后统计,日军共放火烧毁房屋2.4万余间,其中有40多个自然村全部烧成瓦砾;劫掠粮食6000万斤,大牲畜5万余头,损失总计达50多亿元国币。比财物损失更严重的是人民死于非命:战前腾冲总人口已达26万余,战后却不足20万。1942年5月19日,日军扫荡腾北,将逃难至栗柴坝渡口的300多难民驱至怒江边,先对妇女实施强奸,然后用机枪扫射,死难200余人,史称“栗柴坝惨案”。1943年,日军扫荡保家乡和三联乡,保家乡的9个自然村有6个村因住过中国远征军而被烧光,强奸妇女128人,死难137人。日军抓获为远征军送情报的戴广仁和张德纯,严刑逼供,用滚烫的油锅将俩人烹死。一个叫寸常宝的平民少年被日军抓获,日军令他到地里找来葱姜等佐料,然后将寸杀死并取出心肝,用寸找来的葱姜炒熟后食用。一位姓金的年轻女教师,被日军当着她的学生的面轮奸……

多年以后,昔年的战争创伤早已愈合。呈现在游人眼前的,是和徐霞客所见相差无几的那座美丽而神奇的边陲重镇。花木扶疏,天高云淡,火山地貌独有的山山皆无头景象令人啧啧称奇。战争的痕迹,除了那座肃穆的国殇墓园,便只有散落在民间的记忆了。

腾冲之围

当初,200多人的日军小部队兵不血刃地进入了明清以来筑有重关累堡的腾冲。那时候,这支主要由九州矿工和北海道农民组成的军队从上到下,想必都坚信皇军一定武运长久。——1942年8月末,由日军148联队为核心的腾越守备队下乡扫荡,军官们在一座古老的建筑前合了一张影。照片上,十多个日本军人全身戎装,前排就坐的4个级别较高的军官各持一把战刀,看上去确乎八面威风。孰料,不到两年半时间,大地就像车轮一样翻转过来:腾冲成为中国军队在二战期间收复的第一座县城。照片上的这10多名日军将士,可以肯定,他们都在两年后的腾冲之围中作了炮灰,丧命在远离故土的异国。

1944年4月,中国驻印军队开始反攻缅甸密支那,为策应驻印军并打通滇缅公路,远征军司令卫立煌上将奉命于5月发动滇西反攻。以滇缅公路为界,远征军第20集团军从路北反攻腾冲,第11集团军由路南反攻龙陵。按日军第56师团师团长松山佑三的设想,企图凭借险恶的地形,将远征军阻挡并消灭在怒江西岸和高黎贡山中。但是,1944年6月,远征军势如破竹,北线拿下桥头、瓦甸、江苴等龙川江岸的战略要地,向腾冲迫近;南线则对龙陵步步紧逼。松山佑三权衡得失,亲率主力增援南线,命令守卫腾冲的148联队退守城中,坚守到10月份,以图救兵到来。

守卫腾冲的148联队实际已被抽走一个大队,兵力约为2000余人,联队长藏重康美,他奉命将部队退守到腾冲城周边,日夜构筑工事,企图坚守待援。

腾冲境内有90多座火山,来凤山是其中之一。这座90万年前由于火山喷发而形成的盾形山,是距腾冲城最近的一座。如今,这里已开发成小有名气的国家级森林公园,但70年前的腾冲围歼战中,来凤山却是远征军必须率先啃下的一块硬骨头。攻打来凤山始于1944年7月10日,至7月27日结束,为时17天。当是时,腾冲民众都知道侵略者大势已去,坐困孤城的日军的最后灭亡只是时间问题,因此成千上万的民众站在高处观看这场攻坚之战,更有无数腾冲民众,加入到志愿者的行列。

7月26日,盟军十几架飞机穿云破雾,飞临来凤山上空,不断轰炸扫射并投掷燃烧弹。之后,远征军以团营为单位发动猛攻,很快拿下来凤山大部分制高点。次日,城内300余日军出城增援,几乎被悉数歼灭。至此,来凤山为远征军控制,日军全部退入腾冲城固守。关于来凤山之战的激烈程度,日军战史称:“尽管来凤山阵地守备队为迎击进攻的敌军进行了拼死顽强的抵抗,但由于远征军一线的进攻部队采用轮换人员,连续进攻的战术,整日对来凤山阵地执拗地进行着反复不停的攻击,使来凤山阵地的守备队丝毫没有喘息机会,就连修复被毁坏的工事的时间也没有,终日被激烈的炸弹轰炸,死伤人数不断增加。更为严重的是,此时强大的远征军一部分已侵入到来凤山和腾越城之间的中间地带,形势逼得守备队不得不放弃来凤山阵地。”

国军的损失也异常惨重,对此,只需一个细节即可说明:吃饭时,某连队伙夫挑着饭食上战场,却无人前来食用。原来,这一连队的官兵竟然全部阵亡。

火山石筑就的腾冲城墙高大宽厚,两年前,日军入侵时,驻防此城的龙绳武望风而逃,徒让极边之城蒙羞;可叹的是,两年后,当中国军队攻打这座自己的城市时,却不得不为城高墙厚付出巨大代价。

1944年8月2日,在盟军飞机的掩护下,远征军发起对腾冲的进攻,先投入4个师,此后又投入5个师。日军的单兵作战能力在国军之上,再加上深受武士道精神洗脑,绝大多数都抱定了所谓玉碎的信念,是故抵抗极为顽强,远征军的进展极为吃力。依靠空中力量把高大的城墙炸开缺口后,远征军终于攻入城内,不得不和日军进行逐街逐巷甚至逐院逐室的巷战,每天只能推进几十米乃至几米。8月5日,远征军在空军掩护下清除一个堡垒群时,竟阵亡官兵达500余人。

8月13日,盟军24架飞机轰炸腾冲城,设在东门城墙下的日军守备队本部被炸,自联队长藏重康美大佐以下的32名指挥人员全部被炸死。至9月上旬,日军残部已被逼到城内东北一角,但仍负隅顽抗。9月9日,蒋介石下令必须在9月18日国耻日之前收复腾冲。当天下午,远征军在距日军司令部不远的地方俘虏日军行政本部长田岛少佐和翻译白炳璜。白炳璜供出一条重要情报,得以免死,后来去了台湾,上世纪80年代曾到腾冲故地重游。白供出的重要情报是:10日日军飞机将攻击腾冲,以图挽救腾冲守军。

9月10日,早有准备的盟军空军在日机到来之时迎头痛击,击落敌机4架。9月12日,自知大势已去的腾冲日军最高长官太田正人大尉发出了最后一封电文:“根据现在的情况,要想再坚持一个星期无疑是困难的。我们决定在联队长阵亡整整一个月后的明天,即9月13日,做最后的果断突击,以此消除怒江作战以来心中的郁愤,以此为最后军人的荣誉再次争光。”之后,他下令焚烧军旗和密电码,毁坏无线电台,逼死慰安妇。两天后的9月14日上午,据守三间危房的太田正人见到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轮朝阳。尔后,他和部下开枪自杀。至此,腾冲之围以中国军队付出惨重代价后胜出。

战后的腾冲已从一座繁华的古城变成一片可怕的废墟。在远征军中任连长的董仕勋几十年后对当年的惨景仍然记忆犹新:“收复后的腾冲古城,经过战争洗劫,被夷为平地的县城,一片凄凉,树木无一片叶子,树干上弹痕密布,坑道交错,弹坑累累,发胀死尸遍地,肚挺老高,有的已经腐烂,蛆虫爬出,臭气让人难以忍受。”

向腾冲致敬

从横渡怒江到攻克腾冲,几个月时间里,中国远征军“所历大小战役40余次……我亦伤亡官佐1334名,士兵17275名”。

牺牲者的鲜血不仅换来了腾冲的收复,更在于:“在心理上,怒江战役是7年来中国在抗战中第一次主要的攻击。怒江战役的胜利表明了中国军队的攻击能力,在精神上可以鼓舞所有其他的中国军队”;“在物质上,由于供应品经由史迪威公路运入中国,加强中国作战的能力,击溃日军,它的贡献至为巨大”。

腾冲是中国军队从日军手里反攻收复的第一座县城。如同一个期盼已久的信号,在收复腾冲不到一年后,原本所向披靡的日本皇军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天皇不得不宣布无条件投降。其时,那些为了攻克腾冲而阵亡的国军将士的坟头,正是野花摇曳的夏秋之交。

腾冲人李根源是著名爱国民主人士,民国年间曾做过部长并代理国务总理,抗战时,他发表《告滇西父老书》号召民众抗日。腾冲收复后,李根源四处奔走,倡议为死难烈士建一座陵园,这就是如今我们见到的国殇墓园。

墓园里,一共有3346块收复腾冲阵亡国军将士墓碑和19块盟军士兵墓碑——仅仅腾冲之围,国军阵亡将士就高达9168名,也就是说,大约有将近三分之二的烈士,他们没有留下姓名,他们只是一个模糊的群体,在历史深处闪动着热血的幽光。黑压压的墓碑简陋矮小,同样采用腾冲遍地皆是的火山石。其实,火山石虽不像大理石那样名贵,却更符合这些长眠在地下的绝大多数对腾冲来说都是外来人的战死者,他们像石头一样坚硬的人生在这里画上了句号。他们是一些沉睡的死火山,但我们依然记得他们喷发时的那种摄人心魂的磅礴力量。

今天的腾冲因为火山,因为温泉和阳光,也因为高高的高黎贡山,已然成为新的旅游目的地。当我在这里旅行时,温泉抚去了我路途的疲惫,远山洗去了我尘世的辛劳,而地道的边疆美食,则成为另一种挥之不去的记忆。尽管夜色已深,但街道上还随处可见饮酒聊天的原住民或旅行者,他们面色安详沉静。如同70多年前日军入侵之前的那些日子一样,这里又成为一个自足的世外桃源。在国殇墓园的庇护下,这座城市享受着属于它的幸福时光。

于是,我写下几行诗,献给这座城市和这座城市曾经的苦难、挣扎与新生:

其实,这座小巧的城市

就是一座过于庞大的墓园

风是殉葬的,树是殉葬的

死去上万年的火山也是殉葬的

而低低缠绕的高黎贡山,很显然

它只是一排过于潦草的花圈

七十一年过去了,枪声还在午夜回荡

如同那些埋葬在大地深处的幽灵

还会在月亮升上东山之时,吹着口哨

迈着正步,列队返回人间

这是一些面容憔悴的幽灵

有的来自大理,有的来自昆明

更多的来自中原和四川,而另一些幽灵

他们的家乡需要漂洋过海,需要把怀乡的秘密

放置在一株株茂密的白桦树下面

这些永不老去的幽灵,浮满这座

多榕树和鲜花的城市。在幽灵重叠的夜晚

有一些人辨认出了江山和少年

而一车车游客来到腾冲,在热海

把白胖的身子浸入水汽袅绕的温泉

七十一年前,这里曾有一群穿草鞋的士兵

像一些被伐倒的松树,跌落进泉眼密布的山涧

在腾冲,街面空旷,月色微甜

两支扛枪的队伍穿过月亮

落进泥土。多年以后

我们终于和仇人握手言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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