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道元的《三峡》是一篇经典性的散文,已经有了不少关于它的赏析文章,但是很少令人满意的。原因在于,此类文字,一味限于赞赏。试举一例:
先从大处着笔,本百里三峡……正面描写。巧用夸饰,极山高,再状夏日江流,以日行千里的江舟作侧面描写,对比衬托,春水大流急,令人惊心动魄。仰视高山,俯瞰急流,体物妙笔,将巫峡山水描写得生动逼真。
上例并不是此类所谓赏析文章中水平特别低的,但是在观念、方法和文风上可以说具有普遍的代表性。通篇文章可以说完全是废话,没有一点具体分析。原因是作者的观念僵化,文章的观点落实在“体物”“逼真”上。与《三峡》文本的精彩根本不沾边。
其实,《三峡》描绘的景观并不以逼真取胜。首先,“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就不能算是逼真的。到过三峡的人都知道,三峡两岸并非七百里都是同样高度的悬崖绝壁,高低起伏是山之所以为山的特点,不可能是“略无阙处”。中午才能见到太阳、午夜才能见到月亮,也只是部分航程如此。其次,“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也不是写实的。一般情况下行舟是很慢的。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就写到三峡的黄牛滩: 历史
江水又东,径黄牛山下,有滩名曰“黄牛滩”,,两(四库本作“南”)岸重岭叠起,最外高崖间有石色,如人负刀牵牛,人黑牛黄,成就分明,既人迹所绝,莫得究焉。此岩既高,加以江湍纡回,虽途径信宿,犹望见此物。故行者谣曰:“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言水路纡深,回望如一矣。
舟行三峡不但是很慢的,而且是很凶险的。当年三峡有礁石,尤其瞿塘峡,那里的礁石相当可怕。文献记载很多。杜甫晚年的《秋兴》有云:“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白牢关。”
作者论定郦道元此文写得“逼真”,隐含着一个潜在的前提:郦氏亲临其境。其实是糊涂的想象。当时南北朝分治,郦道元在北朝为官,蓦然到南朝辖治下的三峡旅游,肯定要当俘虏。把郦道元的成就,归功于亲历的观察从而产生逼真的效果,暴露了作者在观念上的两大局限:第一,对机械唯物论的拘守;第二,对审美价值的无知。
其实,就是亲临其境,也未必能写出这样的经典名文来。
历史
郦道元《水经注·三峡》注文中就有袁山松的文章:
常闻峡中水疾,书记及口传悉以临惧相戒,曾无有称山水之美也。
袁山松明确指出,多少年来,口传和书面记载,出自一些亲临的人士:从来没有提及这里的山水美好,相反倒全都是以可怕相告诫。如果是逼真的,那也是可怕的。而这个袁山松先生恰恰相反:
历史
及余来践跻此境,既至欣然,始信耳闻之不如亲见矣。其叠?秀峰,奇构异形,故难以辞叙,林木萧森,离离蔚蔚,乃在霞气之表。仰瞩俯映,弥习弥佳,流连信宿,不觉忘返,目所履历,未尝有也,这就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那些把山水之美看得很可怕的人,他们的感知难道不是“逼真”的?为什么面对同样的山川,袁山松却能“仰瞩俯映,弥习弥佳,流连信宿,不觉忘返”,毫无生命受到威胁的感觉?这是因为,生命受到威胁的感觉,属于实用理性,情感与理性是一对矛盾,情感超越了实用理性才能进入想象的、假定的境界,也就是超越了“逼真”的境界,情感获得自由,从而进入“审美”境界。对这个境界,袁山松这样称述:
既自欣得此奇观,山水有灵,亦当惊知己于千古矣。
无生命的山水,被假定、被想象为“有灵”,不但有灵,而且成为他的“干古”“知己”,这明显是从“逼真”上升到“想象”。因为一味追求现实的“逼真”,就不能不陷入被动,变成现象的罗列,越是追求“逼真”,越是芜杂。想象越是超越了“逼真”,情感越是超越了实用,才可能对现象进行选择和同化,使物象与情志统一,构成形象感染力。
而那篇赏析文章的作者,用了一系列流行的套语:“大处着笔”“体物妙笔”“正面描写”“侧面描写”“对比衬托”“令人惊心动魄”,都是废话。原因盖在于作者内心有一种于被动体物、机械摹写为上的准则。殊不知文学性的形象,都是虚实相生的。莱辛在《汉堡剧评》中早就说过,艺术乃是“逼真的幻觉”,只有通过假定才能达到表现审美情志的真诚。
从思想方法上说,作者行文不着边际的原因还在于,文章号称赏析,当以“析”为核心。“析”乃分析,分析的对象乃是矛盾和差异,可通篇没有接触到《三峡》文本的内在和外在矛盾,因而无从分析,也就不能深化,只能在文章表面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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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矛盾明摆着:一个根本没有去过三峡的人,居然写出表现三峡的绝世名文。完全是靠想象吗?想象也是可以分析的。一方面,通过想象写出经典散文并不是个别的,范仲淹写《岳阳楼记》,就没有直接到现场观察,而是在河南邓州想象的。另一方面,想象也有胡思乱想和架空的可能。就算不架空,光是在想象中把自由的情感转化为艺术的语言,也可能失败。因为情感是无序的,而且往往可以意会,不可言传,并不是在心有情,发言就一定成文的。从想象、情感到语言的艺术化,既是灵魂的升华,也是语言的探险,其间要经历许多艰险。
郦道元之所以获得如此的成功,关键是在他以前已经有了许多历险的文献记录,多种版本为他准备了精彩的素材,主要是袁山松的《宜都记》和盛弘之《荆州记》。有人因而认为郦道元不过照搬了他们(尤其是盛弘之)的文字。这个说法是不够全面的。且看我们今天仍然可以看到的袁山松的《宜都记》中对三峡的描写:
峡中猿鸣至清,山谷传其响,泠泠不绝、行者歌之日:“巴东三峡猿鸣悲,猿鸣三声泪沾衣,”
自西陵溯江西北行三十里入峡,山行周围,隐映如绝,复通高山重障,非日中夜半,不见日月也。、“这个袁山松很有情感的超越性,他笔下的三峡,前一段写猿鸣,可谓秀美,其情调乃是悲;后一段写江岸,宏伟森严,可谓壮美,其格调乃是雄。但二者不相连属。而我们今天从郦道元的《水经注》中看到的文字,更早是出自《荆州记》,《荆州记》目前原书虽失,但其描述三峡的语句仍然存在于一些古籍中。据稍后干盛弘之的刘孝标注《世说新语·黜免篇二十八》所引,盛弘之的文字是这样的: 峡长七百里,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常有高猿长啸,属引清远。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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