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国家利益,日本发动甲午战争,它的铁蹄却唤醒了中国人的民族意识;为了国家利益,中国人在民族意识支配下,真诚地以日为师,甚至幻想着黄种兄弟联手对抗西方;为了国家利益,日俄战争前后日本竭力拉拢中国,随后又从中国“兄弟”这里攫取更多利权、乃至欲图吞并;为了国家利益,觉醒了的中国要奋起反抗,“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为了国家利益,中日两国至今也在有意无意地利用历史资源,进行博弈……
此为作者关于中国历史问题三篇文章之末篇。
一衣带水的悲剧宿命??读史琐谈中日冲突
中国与日本,这两个一衣带水的邻邦,却被积酿百年的仇恨与越来越表面化的不信任深深困扰着。从国际政治理性的角度来看,无论双方是否披裹着民族主义的外衣,中日两国的对立乃至冲突具有宿命般的必然性。
世界从来不太平
比起日本人来,中国人对国际政治似乎更多了一层玫瑰色的幻想。
中国最早的外交家郭嵩焘认为:“夫能以诚信待人,人亦必以诚信应之;以猜疑待人,人亦即以猜疑应之,此理无或爽者。”1876年,李鸿章与日本使臣森有礼进行了会谈。李鸿章说:“两国和好,全凭条约”,“恃强违约,万国公法所不许”;而森有礼却干脆地宣称:“和约没甚用处”,“国家举事,只看谁强,不必尽依著条约”,“万国公法亦可不用”。即使在甲午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候,李鸿章还一直认为“两国交涉,全论理之曲直,非恃强所能了事”,“日本虽竭力预备战守,我不先与开仗,彼谅不动手,此万国公例,谁先开战即谁理诎”。
当然,李鸿章或许只是言不由衷地玩了下外交辞令而已,但日本使臣赤裸裸地表达出来的见解,却揭示了国际政治的达尔文主义本质。
同时期的中国外交家薛福成也认为:“所以用公法之柄,仍隐隐以强弱为衡” 。当时的著名思想家王韬更是坦言:“国强则公法我得而废之,亦得而兴之;国弱则我欲用公法,而公法不为我用……不可恃此区区之约,庆相安于目前也”,“惟有发愤自强,方可得公法之益。倘积弱不振,虽有百公法何补哉”。
这一类对于国际秩序的悲观认识,到了毛泽东这里,被更为简洁精辟地表达出来:“落后就要挨打”。
国际政治究竟“性本善”还是“性本恶”,这成为自由主义和现实主义两大理论体系的分野。
但遗憾的是,考诸历史,向往和平的占卜者们似乎很少应验过:
著名历史学家、《世界史纲》的作者赫伯特?韦尔斯(Herbert Wells)曾在上世纪初乐观地预言:“对于20世纪初的人们来说,战争正迅速成为一种不可能再次发生的事,没有什么比这一点更为明显了”。但不久,惨烈的世界大战接连爆发;
进入冷战后,根据《第三次浪潮》的作者托夫勒(Alvin Toffler)在《战争与反战争》(War and Anti-War: Making Sense of Today's Global Chaos)一书中统计,在1945-1990年之间的2340个星期里,地球总共只享受了3个星期没有战事的太平日子。
美国政治学家米尔斯海默(John J Mearsheimer),悲天悯人地揭示了国际政治的悲剧本质:国际体系是一个险恶而残忍的角斗场,要想在其中生存,无论国家“好坏善恶”,都别无选择,只能为了权力而相互竞争和厮杀,这是一种零和博弈。他因此认为,中美之间必然形成对峙和相互威胁。而在我看来,在中日这东亚两强之间,也必定要面对同样的历史宿命。
冲突是国家的本能
在“国家需要多少权力”的问题上,防御性现实主义与进攻性现实主义出现了分歧。防御性现实主义认为,国际结构促使国家维持现有的均势,而不提供任何寻求权力增生的诱因,守住权力是国家的主要目标。进攻性现实主义则认为,国际政治中几乎看不到安于现状的国家,一国的终极目标就是成为体系中的霸权。国际体系的无政府状态,为“损人利己”创造了巨大的诱导因子,不进则退,弱肉强食。
无论是进攻性还是防御性现实主义,都认可不安全感在国际事务中是普遍存在的。 “安全关切”像是一个魔咒笼罩在防御方和进攻方身上:进攻者为了安全而进行扩张,防御者为了维护安全而拒绝退让。无论这两种理论如何分歧,无论国家是为了维护既得权力还是追求更大权力,这都必然导致了国际冲突。
基于现实主义理论的“中国威胁论”,便与那些躲藏在意识形态糖衣下的“中国威胁论”有了本质区别,它直指问题的核心:一山难容二虎,大国冲突就是利益冲突,而不是什么正义与邪恶的抗衡。
这样带有浓厚历史宿命色彩的论断,揆之中日百年情仇,也能得到充分的验证:两大东亚强国,出于自身安全考虑,无论是维持还是攫取权力,都必然导致冲突。
1890年,日本内阁总理大臣山县有朋向明治天皇上奏《外交政略论》,认为:“国家独立自卫之途有二:一曰防守主权线,不容他人侵害;二曰保护利益线,不失形胜地位。何谓主权线,国家之疆土是也;何谓利益线,同我主权线安全紧密相关之区域是也。”山县有朋的“利益线”,首当其冲的就是朝鲜,“朝鲜半岛是刺向日本的一把匕首”。这种安全焦虑,对于日本来说十分自然,并非为侵略寻找“借口”的造作。从地缘战略的角度,这和中国将朝鲜、越南、缅甸等视为御敌的天然缓冲区一样,没有本质区别。
同样的,李鸿章本人也清醒地看到了日本“阴柔有大志”,并主张韬光养晦,在表面上与日结好,但实质上处处防范。从国家利益的角度看,当时中日之间的相互猜忌与防范,乃至相互妖魔化,都相当正常,亦无本质区别。日本侵华的根本动力,不在于“邪恶”,而在于利益。设若甲午战争取得相反结局,相信李鸿章也会当仁不让地将日本当作抵御西方、逐鹿世界的第一圈“岛链”。
日本唤醒中国
历史往往充满了吊诡,中日关系尤甚。
甲午战争以日本完胜、中国完败告终,却将中国从睡梦中唤醒。梁启超对此有很生动的对比总结:“唤起吾国四千年之大梦,实自甲午一役始也。吾国之大患,由国家视其民为奴隶。积之既久,民之自视。……故非受巨创负深痛,固不足以震动之。昔日本当安政间,受浦贺米舰一言之挫辱,而国民蜂起,遂成维新。吾国则一经庚申圆明园之变,再经甲申圆明园之变,再经马江之变,而十八行省之民,犹不知痛痒,未学稍改其顽固嚣张之习。直待台湾既割,二百兆之债款既输,而鼾睡之声,乃渐惊起,此亦事之无如何者也。”
吊诡的是,在日本的刺激之下,一方面是中国的民族主义不断上升,另一方面则是中国的人种认同感也不断上升,中日一体感不断强化。无论官方和民间的中日关系,都进入到蜜月阶段。甲午战争造成的短暂仇恨,在中国以惊人的速度消散,东渡日本留学成为潮流,而亚洲主义则开始在两国大行其道。这甚至在西方引起了“黄祸”的恐惧浪潮。
及至日俄战争,中国留日学生甚至组织义勇队回国参战,以鲜血和生命抗俄助日,官方、民间亦多暗助日军。这一则出于同文同种的种族感情,二则出于文明(日本为君主立宪)征服野蛮(沙俄为君主专制)的主流意识形态倾向。孙文、秋瑾等听到日军捷报,均是喜形于色,秋瑾还写下了“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的著名诗句(《黄海舟中日人索句并见日俄战争地图》)。
到辛亥革命后日本提出“二十一条”、及一战结束后日本攫取德国在山东的利权,中日关系方急转而下。日本迅速地从同种兄弟、师法对象、同盟军战友(一战时同为协约国)而成为中国的头号敌人,“亚洲主义”成了“侵略亚洲主义”。抗日随后成为中国的主旋律,美英等西方列强则成为中国的同道人,乃至最后的同盟军。
在这段爱恨情仇的历史中,骨子里依然是“利益”二字。为了国家利益,日本发动甲午战争,它的铁蹄却唤醒了中国人的民族意识;为了国家利益,中国人在民族意识支配下,真诚地以日为师,甚至幻想着黄种兄弟联手对抗西方;为了国家利益,日俄战争前后日本竭力拉拢中国,随后又从中国“兄弟”这里攫取更多利权、乃至欲图吞并;为了国家利益,觉醒了的中国要奋起反抗,“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为了国家利益,中日两国至今也在有意无意地利用历史资源,进行博弈……
一衣带水的中日两国,被“一山难容二虎”的国际政治宿命所困,继续扮演着“远交近攻”的零和游戏的悲剧角色。
日本成了中国人的“移情寄托物”?
甲午战争的惨败,令中国从这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落后与愚昧,所以要以日本为师,变法自强;日俄战争中貌似强大的俄国惨败,中国人又从这面镜子里看到了立宪制度的伟力(当时大国中只有中俄两国是君主专制的“灯塔”,两国为此还曾惺惺相惜过一段时间),推动了立宪,乃至共和革命;日本全面侵华后,中国人又从这面镜子里看到了“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放手一搏,以铁血牺牲换取了1945年的重新崛起:一洗百年耻辱,跻身世界五强。
镜鉴之外,“日本”和“日本人”这两个词,已经融入了中国人主流语汇。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似都对“日本”和“日本人”有着自己深刻的、坚定的见解。我甚至于常常想:如果没有日本的话题, 中国人的生活会不会单调? 如果没有日本这个被诅咒的对象, 中国人的心理会不会失衡?如果没有日本这个卧榻之侧的劲敌, 中国人还会不会将“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如此强烈的忧患意识写进国歌、日日吟唱?
对于国人强烈的仇日心态,我一贯对口水抗日持激烈的批评态度,而对“师夷长技”持热切的期盼态度(参见拙作《油彩下的历史脸谱??琐谈对日史识之病》,本刊2008年3月下)外。如今看来,这种仇日情绪于国于民未尝不失为一种心理诊疗手段。
从国家的角度而言,这样一个假想敌的真实存在,或许能有效地凝聚民心士气,弥合乃至转移内部矛盾,多少减轻些内部摩擦。管理学有所谓的“鲇鱼效应”,日本就是可以用来时警醒民众的“鲇鱼”,起到忆苦思甜的作用。
而从个人的角度来说,口水抗日的功用或许更在于能极大地宣泄个人的不平心态,尤其在这个风云激荡、容易积郁的改革年代,有利于心态的调整。
我曾从ABC电台的访谈节目中, 听到一个独特的点评:戴妃葬礼上有很多人哭泣, 其实并非为她落泪,而是为自己伤怀, 他们内心需要借助一个名人(象征性符号)的死亡, 来发泄自己忧伤的心情,这也就是为什么媒体在报道一个大灾难时, 很多人内心反会受到安慰。言辞上激烈抗日的人,究竟是真想对日抗争,或许只是感时伤怀而已呢?
国家竞争,固然需要激情,但更需要冷静,这和近身肉搏需要气定神稳的道理是一致的。日本作为我们的“全民公敌”和“移情寄托物”,给了我们难得的全民认同的宣泄口;而日本作为镜子,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未必是变革年代所独有的心浮气躁。
进一步看,即使民意只是寻找宣泄的出口,但一旦汹汹成势,就能裹胁政策,再加上政府对民意浪潮的本能的规避或有意识的引导,其势必更为汹涌,最终形成国家意志的宣泄。中日民间的敌对情绪,在考量中日之间冲突的必然性以及可能达到的烈度时,是一个不能被漠视的重要向量。
甲午战争造成的短暂仇恨,在中国以惊人的速度消散,东渡日本留学成为潮流。孙中山“尊洋壤夷”,以民主共和为目标。
后现代战争是否可能?
一些西方学者的确认为,战争作为一种强迫服从的工具,其意义在核时代大大降低。“后现代战争里没有赢家”,因为“后现代战争卷入了太多的冲突势力,主战方的算计和意图不再有决定性价值” (参见安贝托?艾柯(Umberto Eco)演讲:《古典战争与后现代战争》,《南方周末》2007年3月15日)。而战争参与方的算计、意图和意志,一直是克劳塞威茨军事理论的核心内容。
美国防御现实主义大师范?埃弗拉(Van Evera)却认为“很多战争的理由,都是不必要或不充分的”(Causes of War: Power and the Roots of Conflict),换言之,实际上战争并不需要严谨的理由论证。
托夫勒认为,不同时代有不同的生产方式, 也会有相应的“毁灭方式”。18世纪的军事理论一度以防御优先,但工业革命带来的新式战争改变了这种论调。在1914-1917的几年中,双方数百万军队长时间地困在战壕中比拼耐心,几乎成就防御主义的“垄断地位”, 但德军的渗透战术以及英军的坦克突破等军事革新,轻易就瓦解了防线(War and Anti-War)。
显然, 新的生产方式, 新的技术, 带来新的战争形式, 使得战争可以继续进行。在后现代战争时代, 老式的屠杀观念必然向新观念过渡, 相应地, 也必然有后现代战争的军事战略理论来应付战争的异质性特点。
无论如何,以战争的难度来否认战争的可能性,对于人类创新能力来说,简直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藐视。何况,对于中日两国来说,从钓鱼岛到东海大陆架,从战争认识到台湾问题,从经济竞争到食品安全,有着太多的悬而未决的问题,关键时刻都有可能成为剧变的引线。“战争如同爱情,总能找到自己的路”(War is like love, it always finds a way),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说到了点子上。
我们为什么不敢谈“日本威胁论”?
一个值得玩味的现象是,尽管当今中国民意“抗日”情绪高涨,但却很少能形成系统的、并且有影响力和号召力的“日本威胁论”。
一面是西方与日本大唱“中国威胁论”,从利益和安全关切看,中国的确对他们构成了至少是潜在的威胁。而另一面,我们却如同鸵鸟一般,在讷讷自辩的同时,甚至羞于提及“日本威胁论”或“美国威胁论”,或者在慷慨激昂的口水抗日之外,对日本疏于进行冷静的研究和防范。
“日本威胁论”在中国舆论中的缺席,原因是多方面的。
其一,“一人为刚万夫柔”的惯性依然存在,军国大事仍是“肉食者谋之”,而“肉食者”为了自己的饭碗,民意未必能成为其“谋之”的动力,热点便也未必能成为其“谋之”的焦点。
其二,看似汹汹的口水抗日潮,多是情绪之浪花,其实质一言以蔽之:蔑视日本。而历史已经证明,在“小日本、大中国”的轻佻心态下,重视日本、研究日本往往被当作多余的琐事。
其三,在国际社会依然奉行丛林原则的同时,我们中国人对战争的认知,却在很大程度上停留在田园牧歌般的浪漫主义憧憬中,甚至还在骨子深处,保留了点宋襄公的遗风,真以为在国际生态和国家利益争夺中,还有什么正义之类的所谓普世原则。实质上,这就是一种绥靖心态。
与带有狩猎色彩的西方文化将战争视为社会常态相比,中国的农耕文化把战争看做一种恶、而将和平当作社会的至善(Universal Law)。中文里,“和平”侧重的是协调(harmony)和宁静(tranquility),而英、法文中的peace更多指的是“同意停战”(agreeing to stop a conflict or war)所带来的愉悦(the joy at the news of cease-fire),这只是一种暂时的状态。
西方人崇尚着“该出手时就出手”,坚定地认为战争虽然破坏和平,但也缔造和平。中国人却时常静静地等待敌人下一次不知道何时发生的入侵。尤其是自宋以来,中国人加速地失去了性格中刚烈的部分,并形成了和平主义的、偏安式的、鸵鸟型的战争观,一如面对妖魔只能念经的唐僧,无谓地进行正义非正义之辩,并一相情愿地认为自己的防御立场和受难经历就能代表正义,并且正义必胜。
1887年,日本参谋本部陆军部第二局局长小川又次大佐在《清国征讨方略》一书中写道:“今日乃豺狼世界,完全不能以道理、信义交往。最紧要者,莫过于研究断然进取方略,谋求国运隆盛”,“兵力不整之时,万国公法亦决不可信……既不足恃,亦不足守”,这样有见地的、赤裸裸的直指国际秩序核心的想法,即便出自我们的敌人之口,至今亦值得回味与咀嚼。
中国的基于道德和正义的战争观,实在很需要下载些西方基于利益的战争观来进行升级,才能超越那些被虚幻的词句所遮掩的不切实际的道义优越感。从《水浒传》到《亮剑》,中国至少在荧屏实现了“该出手时就出手”的“亮剑”精神,至少表明了新一代更加现实和阳刚的处世态度。
备战并非好战,春秋无义战,奈何又不得不战,这就是国际社会丛林原则下的人类宿命,也是同处东亚的中日两国的宿命!时刻准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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