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焕颐
“白发无情催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陆放翁的这两句诗,读之于少时代,而其无穷的韵味得之于心还是近几来的事。青少时代则不然,“少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咽”,即便身处逆境,也常常是以“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和太白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样的人生韵味来自励。如今,少子弟江湖老,一头白发面对青灯黄卷。陆放翁的不少诗,如“塞上长城空白许,镜中白发已先斑”虽然也激情荡志,但就个人感悟,总觉得“青灯有味似儿时”含的人生况味极为富饶。每一吟哦,儿时的青梅竹马,儿时同桌共读的亲情乡情,儿时的床前明月、窗外疏星,便重重叠叠带上故乡的泥土气息一齐向我拥来……这到底是一种甚么味呢
?
我无得而名之,名之曰:贵州味
!
贵州是甚么味呢
?
是不是外地人说的湖南人喜欢辣、四川人好吃辣、贵州人辣不怕
?
倘此说能够成立,那么,山西人喜欢吃醋,江浙人喜欢吃甜,新疆内蒙人吃膻,广东人喜欢吃鲜,皆可成为这些地方的山川人文之味了。显然,酸甜辛辣的侧重,不能说明更不能概括一个地方的山川冈物的本色。我所说的贵州味,不是别的什么味,乃是苗岭、乌江、大娄山赋给贵州的岩疆气韵,其特征是敦厚、朴实、耐劳、吃苦。所谓“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两银”,人人都公认,说是极为形象地道出贵州的穷荒。而我则以为这恰好是历史的贵州巨大的蕴藏。不是吗
?
天无三日晴,说明贵州多雨;地无三尺平,说明贵州多山。为甚么多雨
?
一言以蔽之,贵州的山大多为青山,大多为森林。人无三两银,说明历史的贵州地广人稀,人民安于本份,或猎或耕或渔或樵,没有向土地山川贪索掠夺。我的幼、少,恰好是在这种没有污染的青山绿水中,衣食虽不丰,但却也是诗画味甚浓,弦歌之声不绝,“小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在近乎天籁的山环水绕的气氛里度过。每当夜读,无论是窗外雨打竹林,无论是月明中庭,无论是流萤惹草,无论是蛙声十里出山泉,一盏青灯伴我。这正好给放翁的“青灯有味似儿时”作了韵味盎然的补充。当初少,不识诗味之所在。如今过六十,一回味这句诗,我就心驰千里之外的黔中山水,乡思甚至是浓浓的乡愁,宛如黄浦江的奔流。大上海的现代物质文明,云蒸霞蔚的繁华,也奈它不得。妻女不解,朋友不解,一致认为我这是农业文明的情结。她们说:“外省人向往上海而苦不得,你落籍上海反而情恋贵州,真是咄咄怪事
!
”我说:“欧阳修的话: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世人之荣,而今昔之所同也。你们该记得吧
?
富贵者尚且如此,何况我乃一介文人。乐不思黔,此乃忘本。”是的,我之思乡,亦犹外省的上海人思念上海一样,这是情感的回归。女儿生于上海长于上海,到她这一代,对贵州也许就没有这样的情思了,尽管她认同,她的祖籍是贵州。更何况乡音未改鬓毛衰的贵州味,在我身上,流淌着某种从历史的昨天走向时代的今天的思维激素。因此,我的乡土之恋,与其简单归结为农业文明的情结,不如归结为我对工业文明的反思。
从更广阔的人类文明的发展构架来说,我对当代西方物质文明给当代的人与物所带来的日益负面作用,感到隐忧。一般地说,西方文化是海洋文化,东方尤其是中国,是山本文化;西方的文明重在物质的外验,中国的文明重在精神的内验。因而前者放纵物欲,后者克己修身。物欲的放纵必然是掠夺,必然是耗能享受。修身克己,必然是尚礼俭,必然是耻奢糜。物质和精神这两者,从本源上是唇齿相依,并不排斥文明的发展,关键在于互相截长补短。西方有识之士近愈益取得共识:人文精神他们主张向东看——面向中国取经;物质的开延,东方——特别是中国应向西方取宝。事实上,我们国家自改革开放以来,采取的正是这个方向,从山本文明转向海洋文明——以沿海沿江的开发为龙头,带动内陆和山区,以西方物质的外验文化来丰富、开拓我们内验的精神领地。然而,始料不及的是“一切向钱看”的风气在沿海地区代替了商品意识
(
商品经济不等于“一切向钱看”
)
,赚钱第一代替了市场经济的价值取向。于是,人们浮躁,急功好利,固有的、实践证明不仅昨天、今天乃至明天都必须保存的人文道德、社会的价值尺度几为汹涌的物欲所淹没。虽不能说商业性欺骗到处开花,至少许多纯朴的民风已所存无几。贫困的地区不择手段只想早点脱贫,富裕的地区不分义利只图更富。文化被稀释为大众的流行文化,学校有不少沦为“学店”。正如海外爱国学者忧心忡忡所指出的:对人的终极关怀只是少数学者的呼吁。
我身居上海,常去南方一些城市访问,要说没有负面的深切感受,这是自欺欺人。因而又不能不想到我的故土,赋给我以生命的起源、文化基因的贵州。更不能不惦念生于斯、长于斯、衣食耕耘于斯的乡亲父老和他们赖以生存的山山水水。每逢故乡来人,我就问:民风民俗,还像前些那样纯朴敦厚么
?
山水风貌,自然环境生态,没有被现代工业文明污染一如江南么
?
我之所以提这样的问题,决不是向后看。贵州,只有现代化,才能冲破山的重围,脱贫济困;但又必须避免现代化给人的心态、自然生态所带来的破坏。一句话:不能以人文素质、社会道德的沦丧,自然生态的破坏作代价来换取现代化。那样的后果必然是得之东隅失之桑榆。那么,如何才能得失不相冲、利害不相克呢
?
窃以为:关键是人的现代化,而人的现代化的全部内核,归根结蒂,是对百多来体用之争的正确理解。别看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老话题,历史的实践证明,未可厚非。马克思主义本是西学,毛泽东主席运用得高明,与中国的历史文明之体结合得巧妙,因而创建了新中国。在现代化的新时期,如何依托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灿烂文明的主体,运用邓小平同志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论,这不仅要大勇气、大胆识,更需要对中华民族深厚的文化有透彻的咀嚼。孙子兵法有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之说。我则以为:我们一定要知东知西,方才能中西合璧。贫穷,当然不是社会主义;中国要富强,人民要富裕,唯一的出路,当然要现代化。我们的祖宗早有遗训: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然而,沿海不少地区的实践说明:仓麇实未必而知礼节,衣食足未必而知荣辱。不少人物质富裕而精神糜烂,其故安在
?
我以为是没有修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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