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沃的关中平原,向以盛产小麦著称。从头冬到次春,走到田野上,那儿十有八九都铺着日渐加厚的小麦的绿毡。而到了清明节呢,农谚说:“清明麦子埋老鸹。”于是,田野处处,不再是绿毡了,而是厚可盈尺的绿绒被了。清明时节雨纷纷”,一块又一块的绿绒被儿,纷纷成了贵妇人的床上之物,绿光闪烁,好不喜人。从此小麦就可着劲儿长了,那绿绒被便膨起来,膨起来,一天一个高度,一天一个样子,直至像隆起的海浪碧波,涛声震响。有那么一天,麦稍儿迎风摇摆,一浪推着一浪,有了金子一样的颜色。麦梢儿的这一变化是一种信号
,
它强有力地触动了每一个庄稼人的心
,
而跳得最快最欢最美丽的心。
婆娘是关中农村特有的名词,关中农村特有的称谓,把自己的一颗心分作两半——一半在婆家,一半在娘家。婆娘负重最多爱最多,最具有人情味和人性美,是一种极致。
这不,看见麦梢儿黄了,她们立即想到了娘,想到了娘家的麦田,都准备去看望看望辛苦了大半的爹娘和兄嫂弟妹,同时分享娘家麦子即将成熟的欢乐。于是,她们都忙碌起来了:蒸馍馍,烙锅盔,采拔菜蔬,丈夫也理解她们,公婆也理解她们:要置办什么,就让她们置办去吧;要什么时候走,就让她们什么时候走吧。咱关中不是有这样的俗话吗:“麦梢黄,女看娘”呀
!
辈辈沿袭如此,她们小曲悄唱,加紧了手中的活儿,手疾脚快地找篮篮,装礼物,梳洗打扮——家家屋中大体都是这样。她们恨不得转眼间就能扑到亲娘的怀里。
于是,麦黄天,人们都惊叹关中路广漠的田野上,到处闪耀着婆娘的身影。她们的肌肤有的粉红,有的微黑,有的如春萝卜般的细嫩,有的如秋白菜般的健康,真是摇曳多姿、风情万种。于是,这麦黄天,田野是大片大片的黄的色块,她们是红的绿的花的荡漾的曲线。曲线有了色块的成熟的神韵。而这一切是被馨香所浸透。
天那么蓝,那么纯,布满麦田的大地显得更黄了。大地焕发出我们民族的原色,它那么丰盈,那么辉煌。婆娘们就走在那原色之中。丰收在望,庄稼人被它所燃烧,田野上便此起彼伏地飘荡着吼唱秦腔。就是在那原色中,婆娘们踏着秦腔的节拍:“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生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这是来自《诗经》的声音。婆娘们虽然不懂得《诗经》,但这声音,早就存于他们的心坎了。
奔着爹,她们在走。奔着娘,她们在走。她们的急切的粘着轻尘的布鞋、皮鞋、胶鞋,她们的这些鞋踩下的脚印,千姿百态,千姿百态都是情,都是爱,情和爱南来北往地撒布在旷野里,一如总也开不败的夏的花朵。
一片胜似一片的麦子,常常逗引得她们不能不停下脚来。她们被关中大丰收的景象撩拨得晕晕乎乎的,竞至忘了此刻身在何处,以为自己的满口已是娘家麦子的芳香,等恍然大悟——这哪是娘家的麦地呢,便独个儿笑了起来,如歌似地灿烂。但绝不吝惜泼出去的情意,娘家爹和丈夫都不是常说么,人不能太自私了,天下农民是一家。是的,也应该为别人喜欢喜欢。何况,娘家地土好,人又勤,麦子一定不会比这儿差,也应该提前为之开怀一乐了。
满怀的麦香。满心的快活。满鬓角的汗珠满眼睫的光。她们的身姿是大小雁塔上的风铃,正干农活的男人们都知道她们是干什么去的,都为她们而感到自豪和充实。婆娘们喜滋滋地迈开脚步了。现在,娘正在做什么呢
?
是不是早站在村口的老椿树下等我了
?
爹又在做着什么
?
爹性子急,一定是风风火火地联系收割机去了,但他这两天会早早地赶回家的。爹娘都上了一把纪了,女儿多么想这回多住上几天,好给他们凑一把力,把麦子颗粒不剩地收到囤子里头。这期间一定要尽量多帮爹娘干一些事情,比如缝缝补补啊。比如领着患老病的爷爷上医院诊治呀。可是,爹又会厉声吼叫:“哪有这种情理?”娘也会柔声相劝:“听你爹的话,回去吧。麦忙天,谁家不是等着人手用哩?”而他们自己也放心不下婆家的事啊!婆娘,婆娘,婆娘的心理有多少牵挂啊!
脚下的这条路,已经走过百遍千遍了,却愈走愈亲切,愈走愈爱走。而且总是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悄悄呼唤:娘啊娘啊,我回来了
!
无边麦田的金黄的底色,她们的脚步编织着一幅最古老又最鲜活的关中农村的风俗画。她们望着麦子。她们也是麦子,装饰着田野。她们急匆匆地前行。她们心灵的麦芒在前行中颤动着,辐射出最亮丽最动人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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