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
]
莫洛亚
画家比埃
·
杜什正在收尾,就要画完那张药罐里插着花枝、盘中盛着茄子的静物写生。这时,小说家葛雷兹走进画室,看他朋友这么画了几分钟,大声嚷道:
“
不行
!”
那位正在描一只茄子,惊愕之下抬起头来,不画了。
“
不行
!
这样画法,永无出头之日。你有技巧,有才能,为人正派。可是你的画风平淡无奇,老兄。这样轰不开,打不响。一个画展五千幅画,把观众看得迷迷糊糊,凭什么可以让他们停下步来,流连在阁下的大作之前
……
不行的杜什,这样永远成不了名。太可惜了。
”
“
为什么
?”
正直的杜什叹了口气。
“
作品比买主多,蠢货比行家多。没成名的成千上万,你想想,怎样才能出人头地
?”
“
靠苦功,靠真诚。
”
“
咱们说正经的。那些蠢货,想刺激他们一下,非得干些异乎寻常的事。炮制几篇宣言,否认存在什么动态或静态,白色或黑色,圆形或方形。发明只用红黄两色作画说是新荷马派绘画啦;或者抛出什么圆锥形绘画,八边形绘画,四度空间绘画,等等。
”
这时,飘来一缕幽微的清香,斯卡夫人到来了。这是一位美艳的女子,杜什赞赏不已。只因杜什没什么大名,便也瞧不起他的画品,瞅了一眼画布,娇嗔地说:
“
昨天,我看了个展览,那是关于全盛时期的黑人艺术。噢
!
何等的艺术敏感,何等的造型美,何等的表现力
!”
画家送上一张自己颇感得意的肖像画,请她鉴赏。
“
蛮好。
”
她用舌尖轻轻吐出两字。之后,她失望地,婉转地,娇媚地,留下一缕清香,走了。
杜什抄起调色板,朝屋角扔去,颓然坐倒在沙发上:
“
我宁可去当保险公司跑街、银行职员、站岗的警察。画画这一行,最要不得。帮闲们只知瞎捧,走红的全是画匠。那些搞批评的,不看重大师,一味提倡怪诞。我领教够了,不干了
!”
葛雷兹听毕,点上一支烟,想了半天。临了,说道:
“
你能不能这样做,向斯卡夫人,向其他人郑重其事地宣布,这十来,你一直着意于革新画法
?”
“
你听着
……
我写两篇文章,登在显著位置,告诉知识界的名流说你开创了一个意识分解画派。真正能体现一个人的,不是肖像,而是他在我们心中唤起的意念。因此,画一位上校,就应以天蓝和金黄两色作底,打上五道粗杠,这个角上画匹马,那个角上画些勋章。实业家的肖像,就用工厂的烟囱、攥紧的拳头来表现。杜什,就得拿这些去应市,懂吗
?
这种肖像分解画,一个月里你能不能替我炮制二十幅出来
?”
画家惨然一笑,答道:
“
一小时里都画得出。可悲的是,我不会胡说八道。
”
“
那好办,老兄。有人向你请教,你就不慌不忙,点上烟斗,朝他脸上喷一口烟。来上这么一句:
‘
难道你从来没看过江流水涌吗
?’
这样,人家会觉得你很高明。你等着让他们发现、介绍和吹捧吧
!
到时候,咱们再来谈这桩趣事,拿他们取笑一番
!”
两个月后,杜什的画展在胜利声中结束。美丽的斯卡夫人,那么娇媚地跟着新近的名人,寸步不离。
“
噢,
”
她一再说,
“
何等的艺术敏感,何等的造型美,何等的表现力
!
哎,亲爱的,真是惊人之笔,你是怎么画出来的
?”
画家略顿一顿,点上烟斗,喷出一口烟道:
“
难道你,夫人,从来没看过江流水涌吗
?”
波兰美女感动之下,微启朱唇,露出柔媚的微笑。
风华正茂的斯特隆斯基,穿着兔皮领外套,在人群中议论开了:
“
高明
!
真高明
!
但是,杜什,你是从什么地方得到启示的
?”
杜什吟哦半晌,得意地朝他喷了口烟道:
“
难道你,朋友,从来没看过江流水涌吗
?”
“
妙哉
!
妙哉
!”
那一位点头赞叹道。
这时,一位有名的画商,在画室里转了一圈,抓住画家的袖子说道:
“
这些作品,我统统包下了。不告诉你,你就不要改变画风,我每向你买进
50
幅画
……
行不行
?”
杜什像谜一样不可捉摸,只顾抽烟,不予理会。画室里人慢慢走空,这时楼梯上还传来渐渐远去的阵阵赞美。跟画家单独相对时,小说家兴冲冲地说:
“
哎,老兄,你信不信,他们全给你骗了
?
我原以为人类的愚蠢是深不可测的,殊不知更在我预料之外
!”
他抑止不住狂笑起来。画家皱皱眉头,看他不住地笑,突然喝道:
“
蠢货
……”“
蠢货
?”
小说家愤愤然了,
“
我刚开了一个绝妙的玩笑
……”
画家傲然环视那二十幅肖像分解画,踌躇满志,一字一顿地说:
“
是的,葛雷兹,你是蠢货。这种画自有某种新意
……”
小说家打量着他的朋友,愣住了。
“
真高明
!”
他吼道,
“
杜什,你想想是谁让你改弦更张新法作画的
?”
这时,杜什消消停停地从烟斗里吸了一大口烟。
“
难道你,
”
他答道,
“
从来没看到过江流水涌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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