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良
他站在一架冲沟纵横、褶皱斑驳的山梁上。
天可真低。他想,一抬手准能碰到老天爷的脑门儿。
残阳把他周身涂成一色金黄。他伸出手臂,出神地欣赏着自己的皮肤。金黄的晖光从手臂上滑落下去,掉在高原上。一样的颜色。他想,我的肤色和高原一样。
豪迈的西风从长空飒然而至。他的衣襟和裤脚同时低唱起喑哑而粗犷的古歌。刹那间,他获得了人与天地自然、与遥远的初民时代那种无缝无隙的交合。是一种虚空又充实,疏朗又密集,渺小又雄大的感觉。
他不禁微微一笑。
然而,只那一笑,那难以言喻的快感消退了。渐渐塞满胸壑的,是无边的冷漠,莫名的苍凉。竟然没有一只飞鸟,竟然没有一丛绿草。只有我,他想。我和高原。于是他又想,这冷漠、这苍凉不仅仅属于我,还属于遗落在高原上的千长史。
一千。
畏惧盗寇的商贾们抛离了驼队踩出的丝绸古道。面对异族的武夫们丢弃了千里烽燧和兵刃甲胄。一路凄惶,簇拥着玉辇华盖,偏安向丰盈又富庶的南方。
南方,绿油油、软绵绵、滑腻腻的南方。没有强烈的紫外线辐射,没有弥漫天际的黄沙烟尘,没有冰,没有雪,没有能冻断狗尾巴的酷寒,有秀山丽水、丝竹管弦,有妖冶的娥眉、婀娜的柳腰,有令人销魂的熏风、细雨……那叫人柔肠寸断的杏花春雨呵,竟把炎黄子民们孔武剽悍的魂魄和膂力一并溶化!而历史,却在某个迷惘的黄昏,被埋进深深的黄土。
有多厚的黄土,就有多厚的奥秘的高原,每一只彩陶罐、每柄青铜剑都会讲一个先民的故事给你听的。高原沉默了。陪伴它的,是一钩千不沉的孤月。
唉,南方,南方。
他忽然想起了西方。当黄皮肤的汉子们由于贫血而变得面色苍白时,麦哲伦高傲的船队刚刚在这颗星球上画完一圈弧线;野心勃勃的哥伦布,正携着西班牙国王致中国皇帝的国书,横渡大西洋,惊喜地打量着近在咫尺的新大陆。真是一群好汉子。有了他们,西方才后来居上。他感到胸口有一团东西被揪得发疼。
他看到斯文?海定、斯坦因、华尔纳们,正把成捆的经卷盗出敦煌,正把昭陵的宝马凿下石壁,而恭立一旁的黄种汉子,手里只有一杆能把自己打倒在地的烟枪!
他想喊。
他想站到最高的那架山梁上去,对着苍茫的穹窿嘶喊:
难道华夏民族所有的武士,都走进了始皇陵兵马俑的行列?
没有风。没有声息。高原沉默着。
一块没有精壮和血性汉子的土地是悲哀的。
他想起了他那些戴着立体声耳机、抱着六弦琴横穿斑马线的兄弟们。他们全都身条瘦长,脸色煞白,像一根根垂在瓜架上的丝瓜。他们要去参加这一中的第367次家庭舞会吧?他们的迪斯科跳得真好,他们忧郁的歌声真动人。但,他们只从银幕上见过高原和黄土。他们不知道紫外线直射进皮肤和毛孔时的滋味,更不知道那黄土堆成的高原上埋着的古中国。
可那才是中国,那才叫中国。在病榻上呻吟了八百,又被人凌辱了二百的,不是真正的中国。真正的中国是闪着丝绸之光、敦煌之光,修筑长城,开凿出运河,创造了道教,融合了佛教,同化了一支支异族入侵者的中国。学优高考网
真正的中国是一条好汉。
这裸着青筋、露着傲骨的高原也是一条好汉。
他真想把那些成天只会怨天尤人的小白脸们都带到这里来,染他一身一脸的国色——皇帝、黄河、黄土高原的本色,让他们亲近一下泥土的淳朴和漠风的豪气。
他想,要使这片贫瘠的、失血过多的土地复苏过来,需要的是更强劲的肌肉,更坚硬的骨骼,更热的黄河一般湍急的血流;需要比麦哲伦和哥伦布们还勇健的如守护皇陵的武士俑那样的壮汉。
他想,我也该是这样的汉子。
他想,有了这样的男子汉,高原,这金子似的高原便不会死去。因为轩辕柏在这里扎着一根粗大的、深邃的根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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