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民[注]
⑴“你为什么不写小说,去跳舞了?” 每隔一阵子,我总会遇到这样的问题。
⑵我的回答经常是:“跳舞是我的初恋,写作是我的妻子。结婚后,遇到老情人,于是旧情复发。”
⑶其实“妻子与情人”之说只是个玩笑。我对舞蹈与写作的兴趣其实都根植于对人的兴趣,而舞蹈似乎又比小说更亲近“人”。
⑷一般人写舞评,滔滔不绝地谈编导、音乐、服装甚至灯光,却往往忽略了他们在舞台上看到的第一样东西,即舞蹈发生的主要条件——舞者。
⑸人的肢体不扯谎。有一回,排练休息时,我和女孩子们聊起一位大家都不熟的舞者。
⑹“她是很和气的人。”一个女孩说。
⑺“你怎么知道?”
⑻“看她跳舞的样子就晓得了。”答者有种难以撼动的信念。
⑼舞者每日的功课是学习如何运用肢体。然而,我们看到的不只是手和脚,跳跃和旋转;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人的个性与气质。所有的训练都无法抹杀“人”的味道——高贵、虚荣、慷慨、温和、恐惧……一个活生生的“人”终将在舞台上通过肢体直观地呈现。舞蹈之所以有趣,不只是动作,更在于做动作的人。
⑽不但如此,写小说时,角色的生死大权完全操在作者手中,编舞就截然不同。舞是活的,素材是活跳跳的人。云门十几个舞者,性情各殊。她们有时情绪高昂,宣称“世界上没有做不出的动作”,愿意反复尝试;有时也会因不舒服或闹情绪而无精打采,拒绝再练。在最好的状态下,她们的脸上一片阳光,每个动作令你目眩。舞者不是方块字,不能写了再涂,她需要关心。
⑾更有甚者,编舞前我虽胸有成竹,结果常与原计划相去千里,但却往往比构想来得好。舞者不是被动的词句,舞者的特性使单薄的意念变得丰富。如果没有吴兴国,我大概不会改编《奇冤报》。他把复兴剧校的训练带到云门来,翻一个跟斗,甩一甩水袖就把京剧的味道揉进舞里。而且,吴兴国是个纯真的大孩子,他的三言两语可以把你逗得哈哈大笑。因此《奇冤报》中的鬼让你觉得可亲。舞者总是让我的想法更加充满人情人性。
⑿舞者的生涯是寂寞的。肢体是他(她)的世界,惰性是他(她)的敌人。流汗喘息,朝夕苦练,但求做完美的表达。一旦荒废功课则前功尽弃,由第一个动作呼吸重新再来。台上的几分钟,往往是多苦练加上无数次排演的结果。掌声不是最终的目的,舞者最大的满足在于自我完成。
⒀云门舞集的轻人爱玩爱闹。生活得太顺利或太不顺利,常是向舞蹈告假的借口。有阵子,到了上课时间,何惠桢打扮齐整地大声宣布:“今天不跳舞!”然后扬长而去。她去看京剧,一连看了七天。第八天,她脱去长裙,换上紧身衣,从呼吸做起,拾起遗弃一周的功课,脸上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决心。
⒁编舞的人,遇上何惠桢这样的舞者,需要极大的耐心。她心急口快,疾恶如仇,动作棱角多于曲线。叫她跳跃飞驰,她如鱼得水;教她“慢板”,她遵命照办,却举步维艰,痛苦不堪。去,何惠桢在《秋思》里,扮演一个历经沧桑的中妇人。排舞之前,我请她躺在地板上,摊开双手,用两分钟的时间,缓缓握拳,再用两分钟慢慢摊开。她闭起眼睛,紧锁眉头,整整八天,没学一个动作,却成功地松解双眉,把自己的个性收敛起来,进入了剧中人的世界。《秋思》的演出,赢得不少观众的喜爱,重要的是,舞者何惠桢更上一层楼,她在这个舞里长大了。
⒂吴素君也希冀成为舞者。她感到专一的必要,辞去工作,把自己交给舞蹈,在一个夏天里突破了“学舞的女孩”与“舞者”之间的界限。杜碧桃娇小的身躯也有说不出的幽怨,从舞专毕业后,她也搬进云门,和大家挤在小室内,呼吸着舞蹈。一间,她从《秋思》的少女蜕化为《待嫁娘》中那个令人垂泪的女人。
⒃人与人的交往常常改变了命运的途辙。我和我所遇到的舞者,共同吸取了生活的磨练,使我也从一个“写小说的人”变成“跳舞的人”。我相信,只要对生活与生命依然怀抱热情,我们就还要舞蹈下去,演化下去。从呼吸出发,与观众互通声息。
[注]林怀民,享誉国际的台湾编舞家。14岁开始发表小说,是60、70代文坛瞩目的作家。1973,他创办“云门舞集”,带动了台湾现代表演艺术的发展。云门在台湾演遍城乡,屡屡造成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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