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
头
叶
紫
太阳渐渐地隐没到树林中去了,晚霞散射着一片凌乱的光辉,映到茫无际涯的淡绿的湖上,现出各种各样的色彩来。微风波动着皱纹似的浪头,轻轻地吻着沙岸。
破烂不堪的老渡船,横在枯杨的下面。渡夫戴着一顶尖头的斗笠,弯着腰,在那里洗刷一叶断片的船篷。
我轻轻地踏到他的船上,他抬起头来,带血色的昏花的眼睛,望着我大声说道:
“过湖吗,小伙子
?
”
“唔,”我放下包袱,“是的。”
“那么,要等到明天
?
。”他又弯腰做事去了。
“为什么呢?”我茫然地,“我多给你些钱不能吗?”
“钱?你有多少钱呢?”他的声音来得更加响亮了,教训似的。他重新站起来,抛掉破篷子,把斗笠脱在手中,立时
现出了白雪般的头发,“纪轻轻,开口就是‘钱’,有钱就命都不要了吗?”
我不由得暗自吃了一惊。
他从舱里拿出一根烟管,饱饱地吸足了一口,接着说:“看你的样子也不是一个老出门的。哪里来的呀?”
“从军队里回来。”
“军队里?……”他又停了一停,“是当兵的吧,为什么又跑开来呢?
”
“我是请长假的。我妈病了。”
“唔!……””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他把烟管在船头上磕了两磕,接着又燃第二口。
夜色苍茫地侵袭着我们的周围,浪头荡出了微微的合拍的呼啸。我的心里偷偷地发急,不知道这老头子到底要玩什么花头。于是,我说:
“既然不开船,老人家,就让我回到岸上去找店家吧!”
“店家,”老头子用鼻子哼着,“轻人到底不知事。回到岸上去还不同过湖一样的危险吗?到连头镇去还要退回七里路。唉!轻人……就在我这船中过一宵吧。”
他擦着一根火柴把我引到船艘后头,给了我一个两尺多宽的地方。好在天气和暖,还不至于十分受冻。
当他再擦火柴吸上了第三口姻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和缓多了。我躺着,一面细细地听着孤雁唳过寂静的长空,一面又留心他和我谈的一些江湖上的情形,和出门人的秘诀。
“……就算你有钱吧,小伙子,你也不应当说出来的。这湖上有多少歹人啊!……我欢喜你这样的孝顺孩子。是的,你的妈妈一定比我还欢喜你,要是在病中看见你这样远跑回去。只是,我呢?……我,我有一个桂儿。你知道吗?我的桂儿,他比你大得多呀!你怕不认识他吧?外乡人……那个时候,我们爷儿俩同驾着这条船。我给他收了个媳妇……”
“他们呢?”
“他们?那一,北佬来,你知道了吗?北佬打了败仗,从我们这里过,我的桂儿给北佬兵拉着,要他做
?
子。桂儿,他不肯,脸上一拳!我,我不肯,脸上一拳!……小伙子,你做过这些个丧天良的事情吗?……
“小伙子!你看,我等了一,我又等了两,三……我的儿媳妇改嫁给卖肉的朱胡子了,我的孙子长大了。可是,我看不见我的桂儿,我的孙子他们不肯给我……他们说:‘等你有了钱,我们一定将孙子给你送回来。’可是,小伙子,我得有钱呀!
“结冰,落雪,我得过湖;刮风,落雨,我得过湖……
“成荒,捐重,湖里的匪多,过湖的人少,但是,我得找钱……
“小伙子,你是有爹妈的人,你将来也得做爹妈的。我欢喜你,要是你真的有孝心,你是有好处的,像我,我一定得死在这湖中。我没有钱,我寻不到我的桂儿,我的孙子不认识我,没有人替我做坟,没有人给我烧纸钱……我说,我没有丧过天良,可是天老爷他不向我睁开眼睛……”
他逐渐地说得悲哀起来,终于哭了,不住地把船篷弄得呱啦呱啦地响;他的脚在船舱边下力地蹬着。可是,我寻不出来一句能够劝慰他的话,心头像给什么东西塞得紧紧的。
外面风浪渐渐地大了起来,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可是,第二天,又是一般的微风,细雨。太阳还没有出来,他就把我叫起了。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一点异样的表情来,好像昨夜间的事情,全都忘记了。
我目不转睛的瞧着他。
“有什么好瞧呢?小伙子!过了湖,你还要赶你的路程呀!”
离开渡口,因为是走顺风,他就搭上橹,扯起破碎风篷来。他独自坐在船艘上,毫无表情地捋着雪白的胡子,任情地高声朗唱着:
我住在这古渡前头六十。
我不管地,也不管天
我凭良心吃饭,我靠气力赚钱!
有钱的人我不爱,无钱的人我不怜!
……
(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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