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
近处万瓦鳞鳞,金碧辉煌,远处紫山拥抱,碧水萦回。青岛是个美丽的仙岛,也是我国黄海上的一座雄关。百余前被德国人强行割据,十余前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国行将失败之际,又被日本人趁机攫作囊中物,现在才回归我国版图。只愿这一颗莹洁的明珠,永远镶嵌在我们可爱的中华王冠上,放射万道光芒,照射着永不扬波的东海,辉映着五千文明的光华!
青岛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树多。到处是树。密密层层的,铺天盖地的树,叫你眼睛里所见的无非是苍翠欲滴的树色,鼻子里所闻的无非是芳醇欲醉的叶香,肌肤所感受的无非是清凉如水的爽意。从高处一看,整个青岛,像是一片汪洋的绿海,各种建筑物则像是那露出水面的岛屿之属。我们中国人说绿色可以养目;英国十八世纪也有个文人写了一篇文章,将这个理由加以科学和神学的解释,他说道:别的颜色对于我们视神经的刺激或失之过强,或失之过弱,唯有青绿之色最为适宜,造物主便选择了这个颜色赐给我们,所以我们的世界,青绿成为主要的部分。这道理也许是对的吧。
我常自命是个自然的孩子,我血管里似流有原始蛮人的血液,我最爱的自然物是树木,不是一株两株的,而是森然成林的。不过诞生于这现代社会,受了诗书的陶冶和各种物质文明的熏染,我的蛮性已被过滤得所余无几了。因此那充满毒蛇猛兽的赤道森林,我不敢领教;连绵千里,黑暗不见天日的非洲某些地区的森林,我也思而生畏。我只欢喜都市或乡村人工培植的茂密森林,像从前欧洲和今日青岛所见的,便感满足。
不过像巴黎的卢森堡、里昂的金头公园,虽万树如云,绿荫成幄,我可不大中意,因为游人太多,缺乏静谧之趣。你的心灵不能和自然深深契合,虽置身了无纤尘的水精之域,仍不啻驰逐于软红十丈的通衢,还有何乐趣之足道?
我毕生不能忘记的是十前里昂中法学校附近菩提树林的散步。那里有好几座菩提树的林子,树身大皆合抱,而润滑如玉,看在眼里令人极感怡悦。仰望顶上叶影,一派浓绿,杂以嫩青、浅碧、鹅黄,更抹着一层石绿,色调之富,只有对颜色有敏感力的画家才能辨认。怪不得法国有些画家写生野外之际,每一类油彩要带上五六种,譬如蓝色,自深蓝、靛蓝、宝蓝、澄蓝直到浅蓝,像绣线坊肆的货样按层次排列下来。这样才可用一枝画笔摄取湖光的?漾、树影的参差和捕捉朝晖夕阳、风晨月夕光线的变幻。大自然的“美”是无尽藏的,我们想替她写照也该准备充分的色彩才行。
散步倦了,不妨就着那软绵绵的草地坐下来,将身子倚在树上。白色细碎的花朵,挟着清香,簌簌地自枝间坠下,落在你的头发上、衣襟上。仲夏的风编织着树影、花香与芳草的气息,把你的灵魂,轻轻送入梦境,带你入于沉思之域。教你体味宇宙的奥妙和人生的庄严,于是你的思绪更似一缕篆烟,袅然上升而游于无垠之境。
回到祖国,我常感觉心灵枯燥,就因为郊野到处童山濯濯,城市更湫隘污秽,即使有几株树,也是枯黄凋萎,了无生趣,所以我曾在《鸽儿通信》里大发“故国乔木”之叹声。
记得我初到青岛时,曾对我们的居停主人周先生说:“青岛,果然不愧这一个‘青’字,从前国人之所以名之为青,想必是为了这里树多的缘故。”
“您错了。”周先生笑着说,“这地方如真算个岛,则从前当呼之为‘赤岛’——青岛之东,有一个真正的小岛,其名为赤——而不能名之为青。因为它在德国人割据以前,原也是个不毛之地。从前的青岛,都是乱石荒山,不宜种树。德国人用了无数吨zhayao、无数人工,轰去了乱石,从别处运来数百万吨的泥土,又研究出与本地气候最相宜的洋槐,种下数十万株。土壤变化以后,别的树木也宜于生长,青岛才真的变成青岛了。”
别人从不能种树的石山上,蛮种出树来,我们有无限肥沃的土地,却任其荒废,这是哪里说起的话!
(选自《苏雪林散文选集》,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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