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鸿
明长城到此为止。
祁连山却仍一脉地西去,只扔出一座文殊山,凭着山脚下呜咽的讨赖河之险,与立于北的黑山对抗。铁青着脸的黑山山脊如马鬃微露,似有伏兵万千,隐隐腾起狰狞的杀气,逼视着扼两山之间
公里
孤峙于嘉峪塬上,三面临戎的灰黄色的关楼却悄无声息,漠漠平沙在铅灰色的天穹下四面辐射开去,一种铅灰色的肃穆,如重重又重重难以数清的帷幕静垂大地,夹着晚来天欲雪的沉重。远远地,几匹瘦驼啃着枯黄的塞草,在沙上悠悠晃晃,逆着西沉的夕阳看去,如黑黑的剪影,那牧驼的人也如一剪影,使人几疑那是从帷幕深处走出的历史中诱敌的兵士,一场刀光剑影,血溅枯沙的恶战爆发在即……
这儿是古战场,数百前英雄系马磨剑之处,单于猎火照狼山,长烟落日孤城闭的地方。
我们的旅行车,行尽我从小学课本上知道嘉峪关后20
余的梦寐,停在关下。
双脚踏踏实实地踩上嘉峪关的土地,我深深感到自己出现在这儿纯属偶然。不论过去与未来,这一瞬间和另一瞬间都有许多选择,但偶然不容选择。偶然没有过去与未来之分,它永远是现在时。
现在的关门大开。
大开的关门也仍是关门,尽管再无士卒把守,我的思想,仍然已中重重埋伏——
罗城,瓮城,内城,道道城墙边的埋伏者中,必有一人是我未知姓名的祖先。他来自关内何处?
他知道他出现在这儿也是纯属偶然吗?
偶然构成人的命运。他到这儿来了,他执行了命令,他进入了阵地。通往敌楼的马道上,他和他的同伴们的脚步明明灭灭……
我轻轻移动的双脚,每一步都出其不意,踏在数不清的看不见的手上。
汉代,在这儿设有玉石障;
五代,这里设有天门关。而从明洪武五(
公元1372
)
,征虏大将军冯胜置关首筑土城算起,至今也已有600
多了。数百风雨,数百次血战,城墙和箭垛仍十分坚固。传说,修筑城墙用的黄土经过认真筛选后,还要放在青石板上让烈日烤干,以免草籽发芽。夯筑墙身时,更在黄土中掺入麻丝、灰浆和糯米汁,以增强黏结能力。验收也异常严格:在距墙一定距离处以箭射墙,如果箭头没入墙中,便要返工重筑。终于,城墙坚固,箭头触壁落地,攻打关城的时间之纵队,也在相持中与戍守者一起风化为齑粉,散成沙丘一片了。
唯有关城无恙,挂过号角的铁钉还在那儿,被黄昏和望归的靴子磨平的石级还在那儿,甚至,当构筑关城,经过精心计算,完工时仅仅多出的一块砖,也仍毫无变动地,还呆在西瓮城“
会极”
门楼后边的狭窄檐台之上……
既往的一切,都如这块可望而不可及的砖了:多余而必须。既在当初的那儿又不在当初的那儿。呈锁的形状却根本不是锁,没有钥匙开启也无须钥匙开启。
这块砖就是历史。
历史就是人们所记得的东西。
人们记得它首先必须看到它,而能看到的砖或文字都是一种障碍,它们使我此刻立足的嘉峪关,已绝对不是历史深处那个真正的嘉峪关了。真正的历史深处的那个嘉峪关,是卡夫卡的城堡,谁都听说过,但谁都无法进入。它永远属于几百前的那些戍守者,他们明明灭灭的脚步在我身前身后杂沓,甚至就从我身躯中穿行而过,而相互毫无知觉——
对于他们,对于历史,我们是不存在的。历史是他们的,只有当代史才允许我们侧身其间。在我无法参与的那么多为历史所忽略了的夜晚,瓮城积雪盈尺,戍守者们于怔忡中冻醒,寒风扑打关门,宇墙上传来冻脆的刁斗声……
春来了,而这里仍然是塞草未青,白发的戍卒于关楼的墙角下以两石相击,然后流泪听击石后发出的啾啾燕鸣——
那是关中春暖的燕鸣,那是家乡吴语般的燕鸣啊!
如今,“
击石燕鸣”
作为一景传下来了,那些为历史所忽略的夜与昼则是永远地遗失了。
历史忽略那些昼与夜,是因为那些日子里没有发生值得记载的战事,但那些日子这儿有活生生的人,有比在紧张激烈的战斗中可能更为丰富更为立体的人在。忽略了人的历史,分明有几分假了,历史深处的嘉峪关因这遗失,更分明有几分虚幻了。
权且把它当作布景吧。
我和同行的几位诗人分别照了几张相。
离去的时候,车出关门,我回了一下头,嘉峪关已远。
我闭上眼睛。我这次偶然的嘉峪关之行到此为止。
我的确到了嘉峪关。我确实没有到过嘉峪关。这两种说法都对。(
选自《散文》,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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