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旧历四月中旬了,上午四点过一刻,晓星才从慢慢地推移着的淡云里消去,蜂房般的格子铺里的生物已经在蠕动了。[文章拉开帷幕,突出时间之早。读者不免会问:清晨四点一刻,晓星刚刚消去,正是人们酣然入梦的时候,这里的“生物”为什么就苏醒了?]
“拆铺啦!起来!”穿着一身和时节不相称的拷绸衫裤①的男子,像生气似地叫喊。“芦柴棒,去烧火!妈的,还躺着,猪猡②!”(①拷绸衫裤:用薯莨液染的一种丝织品,往往用来制作夏天穿的衣服。②猪猡:就是猪,上海方言,这是对人侮辱性的称呼。)[读完此段,读者明白,原来她们是被人威逼着起床了!但是又会不明白:她们起床干什么?为什么那男子敢于粗鲁地对她们辱骂?“穿着和时节不相称的拷绸衫裤的男子”这一句颇有意味:时节才是初夏,又是清晨,尚有几分寒意,可是这个男子却穿上了一般人在炎夏才穿的“拷绸衫裤”,由此不难想象,他才真正是肥头大耳、滚瓜流油的“猪猡”哩。]
七尺阔、十二尺深的工房楼下,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十六七个“猪猡”。[楼房之狭,人数之多,用数字突出居处之拥挤。]跟着这种有威势的喊声,在充满了汗臭、粪臭和湿气的空气里面,她们很快地就像被搅动了的蜂窝一般骚动起来。[“汗臭、粪臭和湿气”说明环境之恶劣;“很快地就像被搅动了的蜂窝一般骚动起来”,用比喻形象地描写出她们的惊惶恐慌。]打呵欠,叹气,寻衣服,穿错了别人的鞋子,胡乱地踏在别人身上,叫喊,在离开别人头部不到一尺的马桶上很响地小便。[按起床时动作先后的顺序,生动形象地描写了起床时一片骚乱的情况。“打呵欠”,睡眠严重不足,身体极度疲劳;“叹气”,迫不得已,无可奈何;“寻衣服,穿错了别人的鞋子,胡乱地踏在别人身上,叫喊”,居处狭窄,昏暗无光,造成一片慌乱;“在离开别人头部不到一尺的马桶上很响地小便”,照应上文的“粪臭”,这是真如猪栏一般的住处,又启示下文,说明全无害羞的感觉。]成人期女孩所共有的害羞的感觉,在这些被叫做“猪猡”的生物中间,已经很迟钝了。半裸体的起来开门,拎着裤子争夺马桶,将身体稍稍背转一下就会公然地在男人面前换衣服。[人最大的羞耻之心莫过于男女之别,可是这群“成人期女孩”连女性害羞的感觉也真的像“猪猡”一样变得麻木迟钝了,这种心理变态说明了她们是长期受着非人的折磨,过着非人的生活。]
那男人虎虎地在起得慢一点的“猪猡”身上踢了几脚,回转身来站在不满二尺阔的楼梯上面,向着楼上的另一群生物呼喊。[经这个句子过渡,由写楼下起床的场面过渡到写楼上起床的场面。]
“揍你的!再不起来?懒虫!等太阳上山吗?”[那男人一再地辱骂她们“懒虫”“猪猡”,恣意地“踢”她们,根本不把她们当人看待。]
蓬头,赤脚,一边扣着纽扣,几个睡眼惺忪的“懒虫”从楼上冲下来了。[逼真地再现了一群惊弓之鸟的形象。“蓬头,赤脚,一边扣着钮扣”,惊慌失措,惶恐万分;“睡眼惺忪”,似醒非醒,迷迷糊糊;“冲”恐惧害怕,赶下楼来。可是,为什么她们还被骂做“懒虫”?这是“懒虫”吗?读到这里,人们疑问更多。]自来水龙头边挤满了人,用手捧些水来浇在脸上。“芦柴棒”着急地要将大锅里的稀饭烧滚,但是倒冒出来的青烟引起了她一阵猛烈的咳嗽。十五六岁,除了老板之外,大概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姓名。手脚瘦得像芦棒梗一样,于是大家就拿“芦柴棒”当做了她的名字。[文章前面写群体,这三个句子转为写个体,由面而点,专写“芦柴棒”。“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姓名,手脚瘦得像芦棒梗一样”,由此可见她地位之低,熬煎之苦。]
第一个场景:包身工起床,开始了一天非人的生活。
作者像一个高明的摄影师,将一组电影镜头有机配合,为我们呈现了包身工起床的忙乱场景:
清晨四点一刻,天还没亮,乌沉沉的。上海杨树浦福临路日本纱厂工房里,一个穿着和时节不相称的拷绸衫裤的男子的吆喝。
楼下,十六七个女孩子像被搅动了的蜂窝一般骚动起来,“打哈欠,叹气,叫喊,找衣服,穿错了别人的鞋子,胡乱的踏在别人身上,在离开别人头部不到一尺的马桶上很响的小便”,“拎着裤子争着马桶”。
楼上,“蓬头,赤脚,一边扣着纽扣,几个没睡醒的懒虫从楼上冲下来”。
自来水龙头旁,挤满了被骂作“猪猡”“懒虫”的女孩,用手捧些水浇在脸上。
火灶旁,一个骨瘦如柴的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急着要把大锅子的稀饭烧滚,但是倒冒出来的青烟,引起她一阵猛烈的咳嗽。
这组镜头由远而近、由暗到亮、由模糊到清晰、由群体到个体,用激烈的音响刺激地配合。读者望着这一幅幅画面,悬念顿生: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那个男子为什么这么凶暴?这些女孩子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起得这么早,对那个男子这么恐惧害怕?她们从哪里来,为什么会住在这拥挤脏乱的地方?
这是杨树浦福临路东洋纱厂的工房。长方形的,红砖墙严密地封锁着的工房区域,像一条水门汀①的弄堂②马路划成狭长的两块。(①水门汀:英语“cement”的音译,即水泥。在方言中,有时也指混泥土。②弄堂:方言,胡同,小巷。弄,lòn?。)像鸽子笼一般的分得很均匀,每边八排,每排五户,一共八十户一楼一底的房屋,每间工房的楼上楼下,平均住着三十二三个“懒虫”和“猪猡”,所以,除了“带工”老板①、老板娘、他们的家族亲戚和穿拷绸衣服的同一职务的打杂、请愿警②之外,这工房区域的墙圈里面还住着二千左右衣服褴褛而替别人制造衣料的“猪猡”。(①“带工”老板:管理包身工的工头。②请愿警:这是一个日本式的名称,中国一般叫“保镖”,就是有钱人为保护自己而雇用的贴身保安。)[这一段用的是说明的方法,介绍这里是什么地方,住着什么人。原来被威逼着起床的“猪猡”“懒虫”,是在干着“替别人制造衣料”的工作。]
但是,她们正式的名称却是“包身工”。[点明这些“猪猡”的正式身分。]她们的身体,已经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包给了叫做“带工”的老板。[介绍包身工和带工老板的关系。“奇妙的方式”指什么?吸引读者继续阅读下文。]每年特别是水灾、旱灾的时候,这些在东洋厂里有“脚路①”的带工,就亲身或者派人到他们家乡或者灾荒区域,用他们多年熟练了的可以将一根稻草讲成金条的嘴巴,去游说②那些无力“饲养”可又不忍让他们儿女饿死的同乡。(①脚路:门路。②游说:这里指四处活动,用谎言劝说别人。说,shuì。) [说明这些包身工的来历。“用他们多年熟练了的可以将一根稻草讲成金条的嘴巴”游说,说明这些姑娘是被骗来的;“水灾、旱灾”、“无力饲养可又不忍让他们儿女饿死”,这是“游说”成功、包身工得以出现的社会原因。]
“还用说?住的是洋式的公司房子。吃的是鱼肉荤腥。一个月休息两天,咱们带着到马路上去玩耍。嘿,几十层楼的高房子,两层楼的汽车,各种各样好看好用的外国东西。老乡!人生一世,你也得去见识一下啊!——做满三年,以后赚的钱就归你啦。块把钱一天的工钱,嘿,别人跟我叩了头也不替她写进去!咱们是同乡,有交情。——交给我带去,有什么三差二错,我还能回家乡吗?”[这就是那张“可以将一根稻草讲成金条的嘴巴”,作者通过生动的语言描写形象地揭露了他们高超的骗术。这个骗术所以得逞,是他们充分利用了长期在饥饿和死亡线上挣扎的农民幻想摆脱困境的心理,也利用了农民的纯朴和愚昧无知,在闭锁的农民心中,只要进了城?就是进了享福不尽的天堂。说明包身工制度是帝国主义的经济侵略造成中国农民迅速破产的结果。]
这样说着,咬着草根树皮的女孩子可不必说,就是她们的父母也会怨恨自己没有跟去享福的福分了。[交代游说的效果。]于是,在预备好了的“包身契”上画上一个十字①,包身费大洋二十元,期限三年,三年之内,由带工的供给住食,介绍工作,赚钱归带工者收用,生死疾病一听天命,先付包洋十元,人银两交,“恐后无凭,立此包身契据是实!”(①画上一个十字:老百姓不会写字,签字画押只好以“十”字代替。)[照应前文,具体说明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奇妙方式”。]
福临路工房的二千左右的包身工人,隶属在五十个以上的“带工”头手下,她们是顺从地替带工赚钱的“机器”。所以,每个“带工”所带包身工的人数也就表示了他们的手面①和财产。(①手面:排场的意思。)少一点的,三十五十,多一点的带着一百五十个以上。手面宽一点的“带工”,不仅可以放债、买田、起屋,还能兼营茶楼、浴室、理发铺一类的买卖。[这一段用具体的数字说明,包身工是“顺从地替带工赚钱的‘机器’”,从经济关系这个角度深层次揭露了包身工和带工老板的关系。]
以上五段是作者在描写包身工起床的场景之后插入的说明和议论,说明了包身工的本质、来历,以及产生包身工制度的社会原因,回答了读者在看到第一个场景后所产生的种种疑问。
四点半之后,没有线条和影子的晨光胆怯地显出来的时候,水门汀路上和弄堂里面,已被这些赤脚的乡下姑娘挤满了。凉爽而带有一点湿气的晨风,大约就是这些生活在死水一般的空气里面的人们仅有的天惠。[这两个句子遥承第一个场面而来,开始第二个场面的描写。“四点半”呼应“四点过一刻”;“没有线条和影子的晨光”呼应“晓星才……消去”,说明光线仍然昏暗;“死水一般的空气”呼应“充满了汗臭、粪臭和湿气的空气”。由于文章前后呼应巧妙,所以榫接缝合,衔接自然。]她们嘈杂起来,有的在公共自来水龙头边舀水,有的用断了齿的木梳梳掉拗执地粘在她们头发上的棉絮,陆续地两个一组两个一组地用扁担抬着平满的马桶,吆喝着从人们身边擦过。[描写梳洗的情景:嘈杂混浊。]带工的老板或者打杂的拿着一叠叠的“打印子簿子”,懒散地站在正门出口——好像火车站轧票处①一般的木栅子②的前面。(①轧票处:即现在的“检标处”。轧,?á,核对、查对。②木栅子:用木头做成的像篱笆一样的东西,即槛杆。栅,zhà。)[“懒散”与包身工的忙乱形成强烈对比,写出一群吸血鬼、寄生虫形象。“好像火车站轧票处”,形象的比喻说明包身工没有进出的自由。]楼下的那些席子、破被之类收拾掉之后,晚上倒挂在墙壁上的两张板桌放下来了。几十只碗,一把竹筷,胡乱地放在桌上,轮值烧稀饭的就将一洋铅桶浆糊一般的薄粥放在板桌中央。[描写饭前准备。“倒挂在墙壁上的两张板桌”、“胡乱地放在桌上”、“浆糊一般的薄粥”,包身工不仅住宿条件恶劣,餐饮条件也同样恶劣。]她们的定食是两粥一饭,早晚吃粥,中午的干饭由老板差人给她们送进工厂里去。粥!它的成分并不和一般通用的意义一样,里面是较少的籼米、锅焦、碎米和较多的乡下人用来喂猪的豆腐渣。粥菜?是不可能有的。有几个“慈祥”的老板到小菜场去收集一些莴苣的菜叶,用盐一浸,这就是她们难得的佳肴。[写包身工吃的食物,因为是描写早餐的场面,所以重点写粥。粥的成分是“较少的籼米、锅焦、碎米和较多的乡下人用来喂猪的豆腐渣”,包身工吃的是猪狗食。“粥!”这也是“粥”?这是猪狗食呀!“像浆糊一般的薄粥”,这是连猪狗也不如的食物呀!一个惊叹号,形象地写出了常人看到这种食物时难以置信的惊讶情态。“粥菜?”这是带工老板听到旁人询问时的反问。在带工老板看来,这是一个令其惊骇不已的怪问题,这些像猪猡一样的包身工也配吃菜吗?小小标点作用大,一个叹号、一个问号,生动地描写了包身工的悲惨境遇。“慈祥”褒词贬用,连这样的老板尚且谓之“慈祥”,可见这帮家伙多么歹毒!“佳肴”,美味可口的鱼肉荤食。从菜场上收集而来的烂菜叶对包身工来说竟也成了“难得的佳肴”,可见包身工吃的是什么猪狗食!]
只有两条板凳,——其实,即使有更多的板凳,这屋子里面也没有同时容纳三十个人吃粥的地方。[这个句子承上文“放在板桌中央”而来,由写吃的食物又巧妙地回到描写吃饭的场面。]她们一窝蜂地抢一般地盛了一碗,歪着头用舌舔着淋漓在碗边外的粥汁,就四散地蹲伏或者站立在路上和门口。[“一窝蜂地抢”,既是饥不择食的惶急,又是粥少僧多的惶惧;“歪着头用舌舔着”,这是食不果腹的辛酸。]添粥的机会除了特殊的日子,——譬如老板、老板娘的生日,或者发工钱的日子之外,通常是很难有的。[饥肠辘辘的包身工为什么添了一碗就“四散”了?这一句说明了原因,原来她们知道再也没有添粥的机会。]轮着揩地板、倒马桶的日子,也有连一碗也轮不到的时候。洋铅桶空了,轮不到盛第一碗的人们还捧者一只空碗,于是老板娘拿起铅桶到锅子里去刮一下锅焦、残粥,再到自来水龙头边去冲一些清水,用她那方才在梳头的油手搅拌一下,气哄哄地放在这些廉价的、不需要更多“维持费”的“机器”们前面。
“死懒!躺着死不起来,活该!”[文章又由对群体的描写转为对个体的描写,作者用的是特写镜头。“还捧着一只空碗”,仿佛乞丐一样的恳求;“刮一下”“冲一些”,随便马虎应付;“搅拌一下”,纯乎是乡下女人调猪食的动作;“气哄哄”,怒气冲冲、横蛮无理的样子。“廉价的、不需要更多‘维持费’的机器”,其实,在带工老板心里,恨不得这都是一些不需要任何本钱和任何维持费的赚钱的机器。作者通过对老板娘一连串动作的描写,形象地揭露了带工老板的贪婪和残忍,反映了包身工所受到的惨无人道的虐待。]
第二个场景是:“四点半之后”,包身工吃着猪狗食。
对这个吃粥的场面,作者同样采用了电影镜头的处理方法:
一开场是仿佛缓慢移动的远景空镜头——晨光初现的市区;而后推成中景镜头——昏暗的工房区,挤满了打赤脚的包身女工的水门汀路和巷子;然后化入近景——包身工们有的在水龙头旁舀水,有的用断了齿的木梳梳掉紧粘在头发里的棉絮,有的两个一组、两个一组用扁担抬着平满的马桶,吆喝着从人们身边檫过,带工老板和打杂的手拿一叠叠名册,懒散地站在正门出口。最后写吃粥用的是一组特写镜头——她们一窝蜂挤过来,四散地蹲伏或者站立在路上和门口吃粥;抢光后的空粥桶;那轮到檫地板或倒马桶的女孩子捧着的空碗;老板娘刮锅巴、残粥,冲上冷水,用她那刚梳过头的油手搅拌……镜头由远而近,由群体而个体,由扫描而特写,形象地展示了包身工猪狗般的非人生活,说明她们是带工头的“特殊的廉价的赚钱机器”。
十一年前内外棉的顾正红事件①,尤其是五年前的“一·二八”战争②之后,东洋厂对于这种特殊的廉价“机器”的需要突然地增加起来。(①顾正红事件:1925年5月15日,上海日商纱厂籍职员枪杀工人顾正红,打伤工人十余人,激起了工人、市民和学生的愤怒,引发了30日的罢工游行。英国巡捕开枪打死群众十余人,伤数十人,酿成了“五卅惨案”。②一·二八”战争:又称“一·二八淞沪抗战”。1932年1月28日日本帝国主义发动武装进犯中国上海的战争,在上海民众极力支持下,蒋光鼐、蔡廷锴等率领第十九路军奋起抵抗,第五军军长张治中率部驰援。血战月余,使日军伤亡逾万,三易司令官,四次增兵。但由于国民党政府不增派援兵,3月2日松沪陷落,5月5日国民党政府与日本签订了屈辱的《松沪停战协定》。)据说,这是一种极合经济原理和经营原则的方法。[概括说明包身工在日本纱厂急剧增加的时代背景:一是“五卅”大罢工,二是“一·二八战争”。从“一·二八战争”看,包身工制度的发展是日本帝国主义加紧对中国进行殖民主义侵略的需要。但是,它与“五卅”大罢工有什么关系呢?下文便具体说明。]有引号的机器,终究还是血肉之躯。所以当超过了“外头工人”(普通的自由劳动者)忍耐的最大限度的时候,他们①往往会很自然地想起一种久已遗忘了的人类所该有的力量②。(①他们:指“外头工人”。②人类所该有的力量:指自发地反抗。)有时候愚蠢的“奴隶”会体会到一束箭折不断的道理①。(①一束箭折不断的道理:这个道理就是:团结就是力量。见于《魏书·吐谷浑传》:阿豺有子二十人。阿豺谓曰:“汝等各奉吾一只箭。”折之地下。俄而命母弟慕利延曰:“汝取一只箭折之。”延折之。又曰:“汝取十九只箭折之。”延不能折。阿豺曰:“汝曹知否?单者易折,众?难摧,戮力一心,然后社稷可固。”《伊索寓言》中也有类似的故事。)再消极一点,他们也还可以拼着饿死不干①。(①拼着饿死不干:指罢工。)一个有殖民地经验的“温情主义者”,在一本著作的序文上说:“在这次斗争(“五卅”)中,警察没有任何的威权,在民众的结合力前面,什么权力都不中用了!”[引用殖民主义者的话,说明团结的威力。]可是,结论呢?用温情主义①吗?(①温情主义:指适当地向工人让步,部分地答应工人的要求。)不,不!他们所采用的方法,只是用廉价而没有“结合力”的“包身工”来替代“外头工人”而已。[工人罢工斗争的结果可能使资本家或者变得“温情”,或者更加残暴。“五卅”罢工之后,日本殖民主义者由于它的贪婪本性,没有向温情主义方向发展,而是变得更加残暴,大量采用了包身工。它们这样做堂而皇之的理由是;“这是一种极合经济原理和经营原则的方法”,那末,它们所说的“经济原理和经营原则”是什么呢?下文对此予以具体分析。]
第一,包身工的身体是属于带工老板的,所以她们根本就没有“做”或者“不做”的自由。她们每天的工资就是老板的利润,所以即使在生病的时候,老板也会很可靠地替厂家服务,用拳头、棍棒或者冷水来强制她们去做工作。[这就是日本殖民主义者所谓的“经营原则”之一,包身工不存在任何罢工的威胁。]就拿上面讲到过的芦柴棒来做个例吧,——其实,这样的情况每个包身工都会遭遇到:有一次,在一个很冷的清晨,芦柴棒害了急性的重伤风而躺在“床”上了。她们躺的地方,到了一定的时间是非让出来做吃粥的地方不可的,可是在那一天,芦柴棒可真的挣扎不起来了,她很见机①地将身体慢慢地移到屋子的角上,缩做一团,尽可能地不占地方。(①见机:看情况办事,这里是“知趣”的意思。)可是在这种工房里面,生病躺着休养的例子是不能任你开的,一个打杂的很快地走过来了。干这种职务的人,大半是带工头的亲戚,或者在“地方上”有一点势力的流氓,所以在这种法律的触手达不到的地方,他们差不多有自由生杀的权利。芦柴棒的喉咙早已哑了,用手做着手势,表示身体没力,请求他的怜悯。
“假病,老子给你医!”
一手抓住了头发,狠命地往上一摔,芦柴棒手脚着地,很像一只在肢体上附有吸盘的乌贼。一脚踢在她的腿上,照例第二、第三脚是不会少的,可是打杂的很快地就停止了。后来,据说,因为芦柴棒“露骨”地突出的腿骨,碰痛了他的足趾!打杂的恼了,顺手夺过一盆另一个包身工正在揩桌子的冷水,迎头泼在芦柴棒的头上。这是冬天,外面在刮寒风,芦柴棒遭了这意外的一泼,反射似的跳起身来,于是在门口刷牙的老板娘笑了:
“瞧!还不是假病!好好的会爬起来,一盆冷水就医好了。”
这只是常有的例子的一个。[作者重点描写“芦柴棒”重病时惨遭毒打的令人目不忍睹的场景,以此证明包身工“没有‘做’或者‘不做’的自由”,表现她们所受压迫的残酷。“见机”、“缩做一团”、“做着手势”,描写了芦柴棒的可怜。打杂的先是骂,接着“抓”、“摔”、“踢”,动作一个比一个狠,最后竟然在寒风呼啸的严冬,“夺过一盆冷水”迎头泼去,多么歹毒,而老板娘那一声奸笑,更见出她蛇蝎一样的心肠。文章采用对比的方法,通过动作和语言的描写,形象地表现了芦柴棒惨,打杂的凶,老板娘毒。短短一段文字读来催人泪下,令人发指。]
第二,包身工都是新从乡下出来,而且她们大半都是老板娘的乡邻,这一点,在“管理”上是极有利的条件。厂家除了在工房周围造一条围墙,门房里置一个请愿警和门外钉一块“工房重地,闲人莫入”的木牌,使这些“乡下小姑娘”和别的世界隔绝之外,完全将管理权交给了带工的老板。这样,早晨五点钟由打杂的或者老板自己送进工厂,晚上六点钟接领回来,她们就永没有和“外头人”接触的机会。所以包身工是一种“罐装了的劳动力”,可以“安全地”保藏,自由地使用,绝没有因为和空气接触而起变化的危险。[这就是所谓的“经营原则”之二。由于包身工是“罐装了的劳动力”,“绝没有因为和空气接触而起变化的危险”,无法接受工人阶级的先进思想的启发,所以格外地愚昧和麻木。如果说“外头工人”(普通的自由劳动者)在超过忍耐的最大限度的时候,还会“自然地想起一种久已遗忘了的人类所该有的力量”,自发地团结起来同资本家斗争,那么,包身工则麻木愚昧得连这一点作为“人”的最起码的本能也没有了。而这正是殖民主义者“可以‘安全地’保藏,自由地使用”的原因。]
第三,那当然是工价的低廉。[这就是殖民主义者所谓的“经济原理”。]包身工由“带工”带进厂里,于是她们的集合名词又变了,在厂方,她们叫做“试验工”和“养成工”两种。试验工就表示准备将一个“生手”养成为一个“熟手”。最初的钱是每天十二小时大洋一角至一角五分,最初的工作范围是不需要任何技术的扫地、开花衣①、扛原棉②、松花衣之类。(①开花衣:拆开棉包。②扛原棉:扛运棉包。原棉,已经轧出棉籽的棉花。)一两个礼拜之后就调到钢丝车间①、条子间②、粗纱间③去工作。(①钢丝车间:也叫“梳棉车间”。②条子间:并条车间,任务是把梳棉机加工出来的棉条再加工,使它成为熟条。③粗纱间:把棉条纺成粗纱的车间。)在这种工厂所有者的本国,拆包间、弹花问、钢丝车间的工作,通例是男工做的,可是在半殖民地,不必顾虑到社会的纠缠和官厅的监督,就将这种不是女性所能担任的工作加到工资不及男工三分之一的包身工们身上去了。[采用对比说明的方法,揭露日本殖民主义者所谓“经济原理”的反动本质就是对殖民地工人进行残酷压迫,对包身工进行残酷剥削。]
以上几段是作者在描写了包身工吃饭的场景之后插入的议论说明,作者进一步追根究源,分析了日本厂家之所以特别愿意雇用包身工的三大原因:没有自由、安全、工价低廉。从而深刻地揭露了殖民主义者经济侵略的本质。其间,又通过“芦柴棒”生病被打一事,有力地揭露了帝国主义者及其走狗的凶残、狠毒,深刻地说明了中国的封建势力与帝国主义的无耻勾结,是造成包身工悲惨遭遇的根源。
五点钟,上工的汽笛声响了。红砖罐头的盖子——那扇铁门一推开,就像放鸡鸭一般地无秩序地冲出一大群没有锁链的奴隶。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本打印子的簿子,不很讲话,即使讲话也没有什么生气。[这三个句子转入对包身工劳动场面的描写。“五点钟”遥承前文“四点半之后”;“红砖罐头”既遥承“长方形的,红砖墙严密地封锁的工房区域”,又上承“罐装了的劳动力”;“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本打印子的簿子”,遥承前文“带工的老板或者打杂的拿着一叠叠的‘打印子簿子’”。文章前后衔接,照应周密。]一出门,这人的河流就分开了,第一厂的朝东,二三五六厂的朝西。走不到一百步,她们就和另一种河流——同在东洋厂家工作的“外头工人”们汇在一起。但是,住在这地域附近的人,这河流里面的不同的成分是很容易看得出的。外头工人的衣服多少地整洁一点,很多穿着旗袍,黄色或者淡蓝的橡皮①鞋子,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们有时爱搽些粉,甚至也有人烫过头发。(①橡皮:即橡胶。)包身工就没有这种福气了。她们没有例外地穿着短衣,上面是褪色和油脏了的湖绿乃至莲青的短衫,下面是玄色①或者条纹的裤子。(①玄色:黑色。)长头发,很多还梳着辫子,破脏的粗布鞋,缠过未放大的脚,走路也就有点蹒跚的样子。在路上走,这两种人很少有谈话的机会。脏,乡下气,土头土脑,言语不通,这都是她们不亲近的原因,过分地看高自己和不必要地看不起别人,这种心理是在“外头工人”的心里下意识地存在着的。她们想:我们比你们多一种自由,多一种权利,——这就是宁愿饿肚子的自由,随时可以调厂和不做的权利。[这一段叙述上工路上,外头工人和包身工两股人流汇合一起,作者趁机将其进行对比。先从“住在这地域附近的人”的眼里对其外貌着装进行对比,外头工人“多少整洁一些”,包身工脏,破烂。然后从外头工人的眼里将其进行对比,“外头工人”认为包身工“脏,乡下气,土头土脑”,没有做工与不做工的自由,通过这种对比,真实刻画出包身工奴隶一般的境地。同时也说明外头工人的自傲,“过分地看高自己和不必要地看不起别人”,造成了包身工与外头工人的隔膜,使这种“罐装了的劳动力”无法“和空气接触而起变化”。]
红砖头的怪物,已经张着嘴巴在等待着它的滋养物了。经过红头鬼(她们对印度门警的通称)把守着的铁门,在门房间交出准许她们贡献劳动力的凭证。包身工只交一本打印子的簿子,外头工人在这簿子之外还有一张粘着照片的入厂凭证。这凭证已经有十一年的历史了。顾正红事件之后,内外棉摇班(罢工)了,可其他的东洋厂还有一部分在工作,于是,在沪西的丰田厂,有许多内外棉的工人冒险混进去,做了一次里应外合的英勇的工作,从这时候起,由丰田提议,工人入厂之前就需要这种有照片的凭证。这种制度,是东洋厂所特有的。[通过交证件的对比,又一次说明对日本殖民主义来说,包身工“安全、可靠”,绝没有罢工的危险。]
织成衣服的一缕缕纱,编成袜子的一根根线,穿在身上都是光滑舒适而愉快的。可是,在从原棉制成这种纱线的过程,就不像穿衣服那样的愉快了。纱厂工人终日面临着音响、尘埃和湿气的三大威胁。[对于20世30年代日本纱厂的工人所受的这三大威胁,夏衍先生有过描述;关于音响,“一进厂,猛烈的噪音,就会麻痹了你的听觉,马达的吼叫,皮带的拍击,锭子的转动,齿轮的轧轹……一切使人难受的声音,好像被压缩了的空气一般的紧装在这红砖墙的厂房里面,分辨不出这是什么声音,也决没有使你听觉有分别这些音响的余裕。”关于尘埃,“那种使人难受的程度,更在意料之外了。精纺粗纺间的空间,肉眼也可看出飞扬着无数的棉絮,扫地的女工经常地将扫帚的一端按在地上像揩地板一样地推着,细雪一般的棉絮依旧可以看出积在地上。弹花间、拆包间和钢丝车间更可不必讲了。不论你穿什么衣服,一刻儿就会一律变成灰白。做十二小时的工,据调查每人平均要吸入零点一五克的花絮!”关于湿气,“她们每天接触着一种饱和着水蒸汽的热汽。在织布间,伸手不见五指,对面不见他人!盛夏在华氏一百十五六度的温度下面工作,那决不是外面人所能想象的。]
这大概是自然现象吧,一种生物在这三种威胁下面工作,更加地容易疲劳。但是在做夜班的时候,打瞌睡是不会有的。因为野兽一般的铁的暴君监视者你,只要断了线不接,锭壳①轧坏,皮辊②摆错方向,乃至车板上有什么堆积,就会有遭到“拿莫温”(工头)和“小荡管”(巡回管理的上级女工)毒骂和殴打的危险。(①锭壳:套在锭子上的管状外壳。锭子,纺纱机上绕纱的机件。②皮辊:纺纱机牵伸装置的主要零部件之一。它的中心是一根钢辊,外包皮革或人造橡胶等。辊,?ǔn。)[这几句说明纱厂工人遭骂、遭打的原因。]这几年来,一般地讲,殴打的事情已经渐渐地少了,可是这种“幸福”只局限在“外头工人”的身上。拿莫温和小荡管打人,很容易引起同车间工人的反对,即使当场不致发作,散工之后往往会有“喊朋友评理”和“打相打①”的危险。(①打相打:上海方言,指打群架。)但是,包身工是没有“朋友”和帮手的。什么人都可以欺侮,什么人都看不起她们,她们最下层的一类人,她们是拿莫温和小荡管们发脾气和使威风的对象。[用对比的方法说明,包身工由于地位低下,人人可以得而欺之,成为拿莫温和荡管们发脾气和使威风的对象。]在纱厂,活儿做得不好的罚规,大约是殴打、罚工钱和“停生意”三种。那么,在包身工所有者——带工老板的立场来看,后面的两种当然是很不利了,罚工钱就是减少他们的利润,停生意不仅不能赚钱,还要贴她二粥一饭,于是带工头不假思索地就爱上了殴打这办法。每逢端午重阳年头年尾,带工头总要对拿莫温们送礼,那时候他们总得谄媚地讲:
“总得你帮忙,照应照应,咱的小姑娘有什么事情,尽管打,打死不干事,只是不要罚工钱停生意! ”
打死不干事,在这种情形之下,包身工当然是“人人得而欺之”了。[说明包身工为什么经常地挨拿摩温和荡管们的毒打。“不假思索地就爱上了”,充分揭露了带工老板们为了榨取包身工的血汗而不择手段、丧尽天良的豺狼本性。“谄媚”二字,暴露了带工头的卑劣无耻。]有一次,一个叫做小福子的包身工整好了的烂纱没有装起,就遭了拿莫温的殴打,恰恰运气坏,一个“东洋婆”走过来了,拿莫温为着要在主子面前显出他的威风,和对东洋婆表示他管督的严厉,打得比平常格外着力。东洋婆望了一会儿,也许是她不喜欢这种不文明的殴打,也许是她要介绍一种更合理的惩戒方法,走近身来,揪住小福子的耳朵,将她扯到太平龙头①前面,叫她向着墙壁立着;拿莫温跟着过来,很懂得东洋婆的意思似的,拿起一个丢在地上的②,不怀好意地叫她顶在头上。(①太平龙头:消防用的水龙头。②皮带盘心子:机器上绕皮带的轴。)东洋婆会心地笑了:
“这个小姑娘坏得很,懒惰!”
拿莫温学着同样生硬的调子说:
“这样她就打不成瞌睡了!”[叙述小福子挨拿摩温毒打和东洋婆惩罚的经过。前文有过交代,工人“只要断了线不接,锭壳轧坏,皮辊摆错方向,乃至车板上有什么堆积,就会有遭到‘拿莫温’和‘小荡管’毒骂和殴打的危险”,而小福子仅是“整好的烂纱没有装起”,是不在上述范围之内的一件小事,但也同样不能幸免,说明了包身工挨打受罚的随意性,典型地表现了她们受压迫的惨重。小福子挨打和前述芦柴棒挨打有一个相似之处,就是主子奴才沆瀣一气。芦柴棒挨打了,“老板娘笑了”;小福子挨打了,“东洋婆会心地笑了”。主子授意,奴才心领神会,为虎作伥,包身工处境也就更惨。]
这种文明的惩罚,有时候会叫你继续到两小时以上。两小时不做工作,赶不出一天该做的“生活”,那么工资减少又会招致带工老板的殴打,也就是分内的事了。殴打之外还有饿饭、吊起、关黑房间等等方法。[补充说明包身工除了在厂里受惩罚之外,下班后还要受到老板对她们的各种惩罚,反映了包身工受惩罚的残酷性、多样性和时间长等特点。课文通过小福子受到“文明的惩罚”的典型事例的描写,反映包身工在极其恶劣的条件下劳动和她们遭受到的非人的折磨。]
实际上,拿莫温对待外头工人,也并不怎样客气,因为除了打骂之外,还有更巧妙的方法,譬如派给你难做的“生活”,或者调你去做不愿意去做的工作。所以,外头工人里面的狡猾分子,就常常用送节礼巴结拿莫温的手段,来保障自己的安全。拿出血汗换的钱来孝敬工头,在她们当然是一种难堪的负担,但是在包身工,那是连这种送礼的权利也没有的!外头工人在抱怨这种额外的负担,而包身工却在羡慕这种可以自主地拿出钱来贿赂工头的权利![此段又用对比的方法,说明包身工地位之低、处境之惨。外头工人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被逼着拿出血汗钱贿赂拿摩温,而包身工连这点辛酸的权力都没有。]
以上几段是课文描写的第三个场景:“五点钟”,包身工们走进工厂,在有着“三大威胁”(音响、尘埃、湿气)和“三大危险”(殴打、罚工钱、停生意)的恶劣环境中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上工的汽笛一响,包身工们就走出了红砖罐头一样的工房,走进她们生活中的另一个场所──纱厂。如果说在工房里,她们还能勉强维持苟延残喘的生命的话,在工厂里,她们则面临着致命的威胁。没有人关心她们的劳动条件,长达十二小时的工作,她们要忍受机器噪音、尘埃飞絮以及湿气这三大威胁。在这样的环境下,更加地容易疲劳,但是她们不敢打瞌睡,因为一出现失误,就会遭到殴打、罚工钱或者停生意的惩罚。带工老板更倾向于殴打、饿饭、吊起和关黑房间等方式,因为这可以保证他们的利润不受损失,至于包身工的身体损害,则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列。因此,挨打对包身工们来说是家常便饭,甚至“打死不干事”。包身工的辛酸史震撼着每一个善良人的心。
在一种特殊优惠①的保护之下,吸收着廉价劳动力的滋养,在中国的东洋厂飞跃地庞大了。(①特殊优惠:这里指的是1895年日本通过迫签《马关条约》,在中国取得了开办工厂、直接剥削中国工人的特权。这种特权受到旧中国历届反动政府的保护。)单就这福临路的东洋厂讲,光绪二十八年三井系的资本收买大纯纱厂而创立第一厂的时候,锭子还不到两万,可是三十年之后,他们已经有了六个纱厂,五个织布厂,二十五万锭子,三千张布机,八千工人和一千二百万元的资本。美国一位作家索洛①曾在一本书上说过,美国铁路的每一根枕木下面,都横卧着一个爱尔兰工人的尸首②。(①索洛:1817-1862,也译做梭罗,美国作家,写过大量论文,支持奴隶解放。著有散文集《瓦尔登湖》。②美国铁路的每一根枕木下面,都横卧着一个爱尔兰工人的尸首:美国19世纪中期开发西部时,曾从许多国家大量雇用劳动者。当时爱尔兰人民在英国统治者残暴剥削和自然灾害的威胁下,无以为生,成千上万流亡到美洲,很多人被美国公司低价雇用,在沉重的劳动中受折磨而死。)那么,我也这样联想,东洋厂的每一个锭子上面都附托着一个中国奴隶的冤魂!
这是作者在描写包身工的劳动场景后插入的一段说明议论。包身工们的血汗,养肥了带工老板们,也养肥了日本的工厂。它们“在一种特殊优惠的保护之下,吸收着廉价劳动力的滋养”,“飞跃地庞大”起来。作者列举确凿的数据,有力地揭示了它们靠敲骨吸髓的榨取来积累财富的罪恶本质。
两粥一饭,十二小时工作,劳动强化①,工房和老板家庭的义务服役,猪猡一般的生活,泥土一般的作践——血肉造成的“机器”终究和钢铁造成的不一样,包身契上写明的三年期限,能够做满的不到三分之二。(①劳动强化:资本家用种种方法迫使工人延长劳动时间、增加劳动强度来提高产量。这是资本家剥削工人的方法之一。据夏衍先生描述,当时日本纱厂的具体情况大致是:粗纱间过去每人管一部车的,现在改管一个“弄堂”;细纱间从前每人管三十木管——每木管八个锭子,现在改管一百木管;布机间从前每人管五部布机,现在改管二十乃至三十部。而工钱的单价,几年来差不多减了一半。)[这是概括叙述,写包身工们的苦难结局:能够做满三年的不到三分之二。破折号前连用六个名词性的结构造成排比,概括了包身工所受到的种种折磨和压迫。“两粥一饭”指恶劣的饮食;“十二小时工作”指劳动时间之长;“劳动强化”指沉重的超负荷;“工房和老板家庭的义务服役”指正常工作之外的额外剥削;“猪一般的生活”指生活条件恶劣;“泥土一般地被践踏”指地位低下,所受压迫惨重。字字血,声声泪,是对罪恶的包身工制度的最强有力的控诉。]工作,工作,衰弱到不能走路还是工作,手脚像芦柴棒一般的瘦,身体像弓一样的弯,面色像死人一样的惨!咳着,喘着,淌着冷汗,还是被逼着在做工。[这是形象描写,采用反复、比喻、排比的手法描写包身工在极度衰弱的状态下被威逼着做工的形象。“手脚像芦柴棒一般的瘦,身体像弓一样的弯,面色像死人一样的惨!”三个比喻兼排比的句子再现了包身工衰弱的静态形象,“咳着,喘着,淌着冷汗,还是被逼着在做工”,再现了包身工在极度衰弱时被逼迫着做工的动态形象。看着这一幅幅有形有神有声有情的悲惨画面,谁能不毛骨悚然、为之动容?]譬如讲芦柴棒吧,她的身体实在瘦得太可怕了,放工的时候,厂门口的“抄身婆”(检查女工身体的女人)也不愿意去接触她的身体。
“让她扎一两根油线绳吧!骷髅一样,摸着她的骨头会做噩梦!”
但是带工老板是不怕做噩梦的!有人觉得太难看了,对她的老板说:
“譬如做好事吧,放了她!”
“放她?行!还我二十块钱,两年间的伙食、房钱。”他随便地说,回转头来对她一瞪:
“不还钱,可别做梦!宁愿赔棺材,要她做到死!”
芦柴棒现在的工钱是每天三角八,拿去年的工钱三角二做平均,两年来在她身上已经收入了二百三十块了![课文又由面到点,在整体描写了包身工的悲惨形象之后,转而描写芦柴棒这个典型形象,进一步突出包身工的悲惨,揭露日本殖民主义者和带工老板对包身工的野蛮压榨。作者用的是侧面描写和衬托的手法,日本厂家的抄身婆看到芦柴棒“骷髅一样”的身材,都感到“太可怕了”,“会做噩梦”,从侧面表现了她消瘦的程度;抄身婆本来够狠毒的了,连她们都对芦柴棒生了“慈悲”之心,但是带工老板不肯放过,以此衬托出包工头的蛇毒心肠。最后,作者用确凿的数据驳斥了带工老板的无耻狡辩。]
还有一个,什么名字记不起了,她熬不住这种生活,用了许多工夫,在上午的十五分钟休息时间里面,偷偷地托一个在补习学校念书的外头工人写了一封给她父母的家信,邮票大概是那位同情她的女工捐助的了。一个月没有回信,她在焦灼,她在希望,也许,她的父亲会到上海来接她回去,可是,回信是捏在老板的手里了。[敢于写信向家里反映情况,这是包身工中难得的一次反抗。]散工回来的时候,老板和两个打杂的站在门口,横肉脸上在发火了,一把扭住她的头发,踢,打,掷,和爆发一般的听不清的嚷骂:
“死娼妓,你倒有本事,打断我的家乡路!”
“猪猡,一天三餐将你喂昏了!”
“揍死你,给大家做个榜样!”
“信谁给你写的?讲,讲!”
血和惨叫使整个工房的人都怔住了,大家都在发抖,这好像真是一个榜样。打倦了之后,再在老板娘的亭子楼里吊一晚。这一晚,整屋子除出快要断气的呻吟一般的呼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息。屏着气,睁着眼,百千个奴隶在黑夜中叹息她们的命运。[这是又一个催人泪下的事例,说明包身工没有任何逃出火坑的机会。作者正面描写“横肉”“爆发一般”的“嚷骂”,借以暴露他们丑恶变态的灵魂。对他们“扭、踢、打、掷”的暴行,则采用侧面描写的方法,“血和惨叫使整个工房的人都怔住了,大家都在发抖”,“快要断气的呻吟一般的呼唤”,那种血腥的场面令人惨不忍睹。]
这几段是在前面已经叙述了包身工“住”“吃”“上工”三方面的情况后,承接前文描叙包身工放工的情况,以完成对包身工在一天里的悲惨遭遇的叙述。这部分写法上的特点是,作者把包身工在这种地狱一般的苦难生活中熬煎三年之后的悲惨结局和做完一天工之后放工时的情景交融在一起叙述,而且以前者的内容为主,只把放工时抄身的情景穿插其中。这样就大大增加了作品的容量,使包身工悲惨生活的全貌都呈现在读者的眼前。在这一部分里,作者首先用一段整散结合的句子概括描写了包身工的悲惨形象。然后用“芦柴棒”和“名字记不起”的包身工的不幸遭遇为例,说明包身工们已处于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境之中。如果说这篇文章有高潮,那末这里就是高潮,作者用一串排比的句式抒发了他对苦难的包身工的深切同情,对万恶的殖民主义及其走狗的刻骨仇恨。
看着这种饲养小姑娘营利的制度,我禁不住想起孩子时候看到过的船户养墨鸭①捕鱼的事了。(①墨鸭:即鱼鹰。)和乌鸦很相像的那种怪样子的墨鸭,整排地停在舷上,它们的脚是用绳子吊住了的,下水捕鱼,起水的时候船户就在它的颈子上轻轻的一挤!吐了再捕,捕了再吐,墨鸭整天地捕鱼,卖鱼得钱的却是养墨鸭的船户。但是,从我们孩子的眼里看来,船户对墨鸭并没有怎样虐待,而现在,将这种关系转移到人和人的中间,便连这一点施与的温情也已经不存在了![这段文字里,作者用比喻的方法,将帝国主义及其买办们饲养包身工营利比喻为船户养墨鸭捕鱼,揭露了包身工制度的罪恶本质。作者先揭示两者的相似之点:“它们的脚是用绳子吊住了的”喻包身工是“罐装了的劳动力”,没带锁链的奴隶;“下水捕鱼”喻包身工上班赚钱;“轻轻地一挤”喻殖民主义者和带工老板毫不费力便榨取了包身工的劳动所得;“吐了再捕,捕了再吐”喻包身工“工作,工作,衰弱到不能走路还是工作”;“卖鱼得钱的却是养墨鸭的船户”喻包身工是殖民主义者和带工老板的“赚钱的机器”。通过这一连串的类比,充分地揭露了殖民主义者和带工老板是将人饲养禽兽的关系转移到了人与人的关系。下面,作者进一步揭露两者不同之点:“从我们孩子的眼里看来,船户对墨鸭并没有怎样虐待”,为什么?因为船户总还得养活它们,喂饱它们。“而现在,将这种关系转移到人和人的中间,便连这一点施与的温情也已经不存在了!”这是作者对包身工制度的罪恶本质所作的最深刻最有力的揭露!所以,这个比喻十分精当,作者通过相似和相异的联想,全面而深刻地控诉了吃人的包身工制度。]
在这千万的被饲养者中间,没有光,没有热,没有温情,没有希望……没有法律,没有人道。这儿有的是20世纪的烂熟了的技术、机械、体制和对这种体制忠实服役的16世纪封建制度下的奴隶![如果说上一段是用比喻揭露包身工制度没有人性,那么这一段则是从理论的高度揭露包身工制度的反动性。按照马克思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相适应的理论,“这儿有的是20世纪的烂熟了的技术、机械”,与这资本主义大工业相适应的体制当然是自由的产业工人;但是在这里却是“16世纪封建制度下的奴隶”!这充分说明包身工制度是历史的倒退,是时代的反动,根本不是什么日本殖民主义者所说的“极合经济原理和经营原则”。文章连用六个“没有”列数了这种奴隶制的本质特征。]
黑夜,静寂得像死一般的黑夜,但是,黎明的到来,是无法抗拒的。索洛警告美国人当心枕木下的尸首,我也想警告某一些人,当心呻吟着的那些锭子上的冤魂![引用美国进步作家索洛警告19世纪美国资产阶级的话,控诉了资本家对包身工的剥削压迫,又表达了作者对包身工制度必然灭亡,新社会必然出现的信心。黑夜象征旧社会,黎明象征光明的新世界,“毕竟”表达了作者对新社会必然到来的坚强信念。]
课文最后三段是全文的总结,作者用船户养墨鸭捕鱼的事比喻帝国主义及其买办们对包身工的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怀着愤怒的感情,控诉了这种不人道的制度,并且预言黑暗终将过去,黎明必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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