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二十世纪是捷克民族数百年来悲剧历史的缩影,那么赫翁就是二十世纪捷克历史最称职的亲历者和记录者。尽管他的多部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后屡获大奖,但他最在乎的作品却是他的最后一部代表作??《过于喧嚣的孤独》。他说,“假如说我有什么成熟之作的话,这就是我成熟的顶峰”,“我为写这本书而活著,并为它推迟了死亡。”这部作品,倾注了赫拉巴尔一生中对捷克民族无限的爱与忧伤,以及对人类文明的深刻思考。
小说以通篇独白的方式,讲述了废纸收购站的打包工汉嘉的心路历程。短短五万多字的篇幅里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只有一个个片段式的情节、剪影一样的人物,以及主人公的哲学思考和人生领悟。在这逝者如斯的沧桑和时光凋零的感叹背后,交织着的是忧伤与悲怆、思索与拷问,书写着的是一个人、一个民族和人类文明的悲剧史诗。
书籍与白纸??一个人的悲剧史诗
【白纸,意味着思想的荒芜和灵感的消亡,在权力面前,思想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就像赫翁的很多作品一样,主人公汉嘉是平凡的、普通的、“被抛弃在时代垃圾堆的人”。他孑然一身,没有妻儿,终日在肮脏、潮湿、充斥着腐臭的地下室里用压力机打包废纸和书籍。他浑身脏臭,洗澡反而会生病,去买啤酒时手上沾着血污,额头上点缀着干瘪的绿头苍蝇,袖管里偶尔还会钻出一只耗子。然而,这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却是汉嘉的“天堂”。他从旧书中挑出经典,阅读并珍藏。当他发现一本好书时,“眼睛被它耀得发花,我朝别处望了片刻,然后才迅速把它捞出来,先在围裙上抹抹,翻开书页闻闻它的香味,这才像读荷马预言似的读了第一句”,汉嘉对书籍的珍爱之情跃然纸上。“我有幸孤身独处,虽然我从来并不孤独,我只是独自一人而已,独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浸淫于康德、歌德、席勒、梵高、莫奈等思想和艺术巨匠的杰作之中,他“成了一只盛满活水和死水的坛子,稍微侧一侧,许多蛮不错的想法便会流淌出来”。这是与他一样的那些外表卑微、内心高贵者的幸福,这是少有人走的路,以及多数人只能唏嘘和羡慕的生活。
一天,在一大群绿头苍蝇围着沾满血污的废纸狂飞乱舞之时,微醺的汉嘉面前出现了“一位举止文雅的年轻人”和“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他们便是书中反复提到的耶稣和老子。耶稣神情激昂,老子孤傲冷漠;耶稣“向着未来前进”,老子“向着本源后退”;耶稣在不停地登山,老子却早已高高站在山顶;耶稣一心想改变世界,老子却与世无争地环顾四境,以归真返朴勾勒他的永恒之道。在耶稣与老子之间,作者更倾心的显然是后者。在无数苍蝇营造的群魔乱舞的恣肆景象中,联想到书中反复感叹的老子的“天道不仁”,二十世纪人类历史中一次次试图“改变世界”的实验浮现在读者眼前。汉嘉在这样的幻象中沉醉,“在安静的沉思中思考着无法解决的道德矛盾”,也把读者带进了深深的矛盾与思索中。
因为阅读和思考,汉嘉的生活从不寂寞。尽管主任总是用“充满了仇恨和愤怒”的叫嚷大骂汉嘉工作进度太慢,他仍然拥抱着乐观和幽默,在“头上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法则”之间遨游。然而有一天,主任一纸调令让他去印刷厂,去捆那些“没有斑点、没有人性的白纸”。白纸,意味着思想的荒芜和灵感的消亡,他自己构建的完美天堂消失了。在权力面前,思想是那么的苍白无力。在末日天启般的画面中,他仿佛看到整个布拉格被压力机一点点压扁、碾碎,他的世界崩塌了。他决定把自己放进压力机,像塞内加(古罗马哲学家,被尼禄皇帝逼迫自杀)跨进浴盆一样,跨进压力机的机槽中。他决定“在自己制造的刑具上认识最后的真理”,“看一看连莱布尼茨也无法向我说清的事情”。手里捧着德国浪漫主义诗人诺瓦利斯的诗作,眼前闪现着自己一生中经历的那些美好时光,他跨越了“生和虚无的界线”,带着微笑走向永恒。
命运的嘲弄??一个民族的悲剧史诗
【“知其辱,守其荣,为天下式”,其实又何尝不是作者对捷克民族饱受苦难却从不放弃内心理想的概括呢?】
以一部中篇小说的篇幅,塑造几个形象丰满的人物尚且不易,要诉说一个民族的沧桑历程更非易事。然而,赫翁在小说中用白描和隐喻的手法,寥寥数笔,不仅传神地刻画了一个个人物,更折射出捷克民族遭受的苦难命运。
汉嘉年轻时的女友曼倩卡,美丽、优雅,充满了高贵气质,然而她的命运却堪称一幕存在主义的荒诞悲剧。书中描述的第一次约会是在舞会上,二人柔情蜜意、互诉衷肠,然而由于曼倩卡如厕时不慎将裙子的缎带沾上粪便,令她无比尴尬,在众人的嘲弄中不得不迁居异乡。后来,汉嘉邀请曼倩卡到滑雪胜地度假,二人本已冰释前嫌,然而正当曼倩卡在冰上翩翩起舞之时,却因滑雪板上不慎带上一坨粪便,再次蒙受屈辱,自此从汉嘉的生活中消失。当老年的汉嘉终于找到曼倩卡时,她竟借出卖肉体换取工人劳动而建起一座林中小屋,并靠委身于一位老雕塑家,建起一尊以自身为原型的巨大而华丽的天使雕像。曼倩卡终于在暮年摆脱了命运的嘲弄,雕塑上那对天使的翅膀“带着曼倩卡飞翔了,把我们的love story远远地抛在了后面,抛掉了那几根缎带,也抛掉了金山岗脚下她带在滑雪板上出现在雷纳饭店游客面前的那堆粪便”。作者把老子的名言稍稍演绎,用“知其辱,守其荣,为天下式”概括了曼倩卡屈辱而又高贵的一生,其实这又何尝不是作者对捷克民族饱受苦难却从不放弃内心理想的概括呢?
如果说曼倩卡的一生隐喻着荣与辱的哲学命题,那么无名的吉卜赛女孩的命运就是对强权的控诉。她是汉嘉年轻时的情人,是偶然遇到的无家可归的小女孩。她对生活一无所求,只是每天捡柴禾、生火、做饭,偶尔与汉嘉一起放风筝就会让她无比开心。晚上,金黄色的炉火“勾出了她身体的轮廓,形成一圈光环,恰似查理广场那座教堂面墙上的洛约拉的伊格纳体斯像”,寥寥数语,勾勒出一个圣洁纯真的完美的少女形象。汉嘉“希望永远永远这样生活下去,仿佛要说的一切彼此早就说过了,仿佛我们俩一起出生来到人间,从没有分开过”。然而,一天纳粹把她带走,最终投进了焚尸炉。作者再次感叹“天道不仁”的同时,“狠狠地把成吨成吨的纳粹小册子和宣传品扔进压力机,这些东西全是同一个主题,几十万页的图片,欢呼着的男男女女和儿童,欢呼着的老人,欢呼着的工人,欢呼着的农民,欢呼着的党卫队队员,欢呼着的士兵,我狠狠地把开进解放了的但泽市的希特勒和他的卫队们,把开进解放了的华沙的希特勒,把开进解放了的布拉格的希特勒,把开进解放了的维也纳的希特勒,……,把所有这一切统统扔进我的压力机”。作者运用蒙太奇的手法刻画了法西斯统治下的领袖和人民,在对专制恶魔进行控诉与清算的同时,铺展出一个民族的通往奴役与毁灭之路。这是被法西斯铁蹄践踏的欧洲的悲剧之路,更是法西斯统治下德意志民族的悲剧之路。
与曼倩卡和吉卜赛女孩相比,书中的其他一些小人物虽着墨不多,却同样意蕴不浅。汉嘉的舅舅是一名退休的铁路工人,当了四十年的信号员,离开信号塔就无法生活。退休之后他与同事们一起建了小铁轨,玩开火车的游戏。“舅舅坐在信号塔里扳道岔,他是那样的神采飞扬,像奥贺兰斯登?柯贝尔牌机车一样开足了马力”,最后,他在信号塔里、在他一生的岗位上猝然离世。寥寥数笔间,勾勒出一个从生到死依附于体制、禁锢于体制的可怜人的形象。
还有那两个靠捡破烂兼卖淫为生的红裙子和绿裙子女人,日复一日地辛勤劳作,“背着大包缓缓行走时,远远望去就仿佛背着一节火车或一辆电车”,却还要被雇主蒙骗,天天对着没有胶卷的相机摆着各种造型拍照。她们“从未拿到过一张照片,然而她们依旧天天让他照相,像信徒盼望天堂似的盼望着自己的照片”。两个被蒙在鼓里的女人,像极了被不断重复的谎言所蒙蔽的劳苦大众。
下水道中的老鼠??人类文明的悲剧史诗
【在下水道中争斗不休的老鼠大军,无疑隐喻着人类。】
主人公汉嘉,三十五年来的工作就是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籍。那些被当做垃圾处理的印刷品,很多却是世界文明的佳作与经典。小说用凄怆动人的笔触,描述了普鲁士王家图书馆的珍藏书籍被当做废纸打包后贱卖的场景。“整整一周大雨哗哗地下,当最后一辆卡车拉来的最后一批书装上车,火车启行了,驶进倾盆大雨之中,敞篷车一路滴着金水,掺和着煤烟和油墨,我站在那里,身体靠在大理石上。被目睹的景象惊呆了,当最后一节车皮在雨中消失了时,我脸上的雨水已和泪水一起流淌”。汉嘉请求警察给他戴上手铐,他认为自己犯了反人道主义的罪行。这是催人泪下的倾诉,这是人类文明的浩劫。
后来,当汉嘉已经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麻木,“懂得目睹破坏和不幸的景象有多么美”的时候,却被更大规模的暴行震惊了。在布勃内,新制造的巨型压力机比汉嘉用的大二十倍。那些新时代突击队的年轻工人,在宽敞明亮的车间里工作。他们穿着鲜亮的工作服,一边喝着牛奶,一边无动于衷地把书籍抛进压力机。“成批成批的新书直接送去纸浆厂,没有一页弄脏过人的眼睛、大脑和心灵。”尤为讽刺的是,这些工人对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一无所知,却能在假期畅游汉嘉心目中的文明圣地希腊。操纵巨型压力机的他们,是反人道主义暴行的实施者,是现代专制制度的帮凶,但无疑也是受害者。
当汉嘉受够了主任无休止的指责和谩骂之时,他会去到别的地下室,在那里他“知道了第四种人如何数量在下降,工人们怎样从底层进入了上层建筑,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样像工人一样在劳动。”他尤其喜欢与两位掏沟工交谈,他们原本是科学院院士,现在却只能在体力劳动之余研究每天污水成分的不同特点,以及如何根据避孕药的流量确定布拉格哪些市区性关系多,哪些市区少。自古以来,专制制度下知识分子的命运大抵如此。当所有人在大街上集会只是为了庆祝某个外国的纪念日或者领导人诞辰,社会中最有创造性的大脑却只能在下水道中栖身。
从院士们的口中,汉嘉了解到,城市下水道中的老鼠们,“像人类一样也进行过一场总体战”,灰鼠和褐鼠正进行着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胜者有权占有下水道中的全部废物和排泄物。而且战争一结束,“取胜的一方又将立刻合乎辩证法地分裂为两个阵营,正如瓦斯、金属以及世界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要分裂一样,使生命通过斗争向前发展,然后通过寻求解决矛盾的愿望而取得一分钟又一分钟的平衡”。在下水道中争斗不休的老鼠大军,无疑隐喻着人类。两次世界大战以及“相互确保摧毁”阴影下的冷战,几乎贯穿了二十世纪人类历史的全过程。与此同时,大国间争夺阵营领导权的政治暗算,对持不同观点的国家与个人的无情镇压,与军事战争一样充满了惊心动魄和尔虞我诈。
文明浩劫的反思??世界的赫翁与汉嘉
【“博胡米尔.赫拉巴尔没有死,他只是停止了写作。”】
“汉嘉的另一半就是我。汉嘉所说的话,实际上是我在说。”作者的命运,某种程度上也与汉嘉紧紧相连,他们都是外表潦倒而内心富足的人。由于赫翁的观点与1948年后的捷克格格不入,因此他的著作要么无法公开发表,要么被当做废纸处理掉,只是不知道真实生活中的“汉嘉”们会不会把赫翁的书挑出来珍藏。
七十年代,《过于喧嚣的孤独》刚刚完成写作,就被几个地下出版社出版,成为东欧独特的“萨米亚特”文学的一部分。“萨米亚特”来自俄语,按照牛津俄英词典的定义,“萨米亚特”是指那些“非正式出版的手稿复制品”。正如中国学者景凯旋所说,“当一个政权禁止人民提出任何质疑,毫不在乎他们的内心信念,竭力把他们降低到只能接受假话的水平时,自制的文本便成了作家的表达媒介,被那些渴望得到精神资源的人们看作唯一的安慰。”1989年,《过于喧嚣的孤独》终于得到正式出版。
由于妻子的离世和病痛的折磨,晚年的赫翁过得十分孤苦凄清,只有小酒馆、病床和几位挚友为伴。他说,“我已经干了想干的一切,写也写了,书也出了,我现在只想死”。正如“向着本源后退”的老子一样,他在“调整自己归顺死亡”。每每朋友来访,他总是口中喃喃道“电影结束了”。1997年2月3日下午两点十分,赫翁从医院的窗口坠下。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他背朝地落下,没有血泊,体肤完整,就像他一直所希望的那般。生,可以如蝼蚁;死,定要如凤凰。像一次朝拜,像汉嘉最终把自己打包,赫翁死在喧嚣的孤独,却生在永恒的天堂。
“博胡米尔.赫拉巴尔没有死,他只是停止了写作”,一位文学评论家如是说。“天道不仁”,生活中的赫翁与书中的汉嘉,一生都饱经苦难。然而,没有苦难就没有悲剧,没有悲剧就没有崇高。人类历史总是在一幕幕悲怆交响中奏出最激昂的音符,然后在“向着本源后退”的过程中获得涅?。在这里,后退是从绝对的、理想的价值观中的退出。我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有过英雄主义的时代,青春在山呼海啸中豪情万丈,在千山万水中奔向未来。如同人类历史中不断重演的奇幻场景一样,在整齐的欢呼和崇高的仪式中,我们一如既往地奔向毁灭,而真实的生活却被遗忘。当激情退去,留下的只有断裂和荒芜。
诚然,赫翁是真正属于捷克人的捷克作家;然而,与捷克一样,二十世纪世界很多民族都经历过类似的文明浩劫,上演过书中绿头苍蝇或是下水道老鼠那样的疯狂喧嚣。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过于喧嚣的孤独》对于曾经历过法西斯主义和专制主义蹂躏的人类文明而言,都有其深刻的反思意义。无论是赫翁也好,汉嘉也好,他的地下室已属于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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