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 老大中国
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昨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处处雀鼠尽,夜夜鸡犬惊。十八省之土地财产,已为人怀中之肉,四百兆之父兄子弟,已为人注籍之奴。
千岁巨厦
中国者,天然大一统之国也,人种一统,言语一统,文学一统,教义一统,风俗一统,而其根源莫不由于地势。中国所以逊于泰西者在此,中国所以优于泰西者亦在此。
中国自古一统,环列皆小蛮夷,但虞内忧,不患外侮,故防弊之意多而兴利之意少,怀安之念重而虑危之念轻。秦后至今,垂二千年,时局匪有大殊,故治法亦可不改。使能闭关画界,永绝外敌,终古为独立之国,则墨守斯法,世世仍之,稍加整顿,未尝不足以治天下,而无如其忽与泰西诸国相遇也。(独立之国,独踞一隅,与他国无竞争关系之国,如古代的中国、印度。)
昔者中国为一统独治之国,内患虽多,外忧非剧,故扰乱之种子,常得而弥缝之。纵有一姓之兴亡,无关全种之荣瘁。今也不然。全地球人种之竞争,愈转愈剧。万马之足,万锋之刃,相率而向我支那。虽合无量数聪明才智之士以应对之,犹恐不得当,乃群无脑、无骨、无血、无气之俦,偃然高坐、酣然长睡于此世界之中,其将如何而可也?
中国数千年以来历史,以天然之破坏相终始者也。远者勿具论,请言百年以来之事。此百余年间,我十八行省之公地,何处非以血为染,我四百余兆之同胞,何日非以肉为糜。昔人云:“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吾亦欲曰:“一破坏之不忍,而终古以破坏乎?”我国民试矫首一望,见夫欧、美、日本之以破坏治破坏,而永绝内乱之萌蘖也,不知亦曾有动于其心而为临渊之羡焉否也?
今有巨厦,更历千岁,瓦墁毁坏,榱栋崩折,非不枵然大也,风雨猝集,则倾圮必矣。室中之人,犹然酣嬉鼾卧,漠然无所闻见;或则睹其危险,惟知痛哭,束手待毙,不思拯救;又其上者,补苴罅漏,弥缝蚁穴,苟安时日,以觊有功。此三人者,用心不同,漂摇一至,同归死亡。善居室者,去其废坏,廓清而更张之,鸠工庀材,以新厥构,图始虽艰,及其成也,轮焉奂焉,高枕无忧也。惟国亦然,由前之说罔不亡,由后之说罔不强。(墁,音màn,地面的铺饰。榱,音cuī,同椽。枵,音xiào,空。圮,音pǐ,塌。苴,音jū。补苴,缝补。鸠同纠,集也。庀,音pǐ,备。)
昔时之民贼,初不料其有今日之时局也,故务以驯民、?民、役民、监民为独一无二之秘传,譬犹居家设廛者,虑其子弟伙伴之盗其物也,于是一一梏桎之,拘挛之,或闭之于暗室焉。夫如是,则吾固信其无能为盗者矣,其如家务廛务之废弛何?废弛犹可救也,一旦有外盗焉,哄然坏其门,入其堂,括其货物,迁其重器,彼时为子弟伙伴者,虽欲救之,其奈桎梏拘挛而不能行,暗室仍闭而莫为启,则惟有瞠目结舌,听外盗之入此室处,或划然长啸以去而已。今日我中国之情形,有类于是。(?,音tiǎn,诱取。)
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以吾观之,则数千年之所谓治者,岂真治哉?特偶乘人心厌乱之既极,又加以杀人过半,户口顿减,谋食较易,相与帖然苟安而已!实则其中所含扰乱之种子,正多且剧也。
中国之行新政也,用西人者,其事多成;不用西人者,其事多败。询其故,则曰:“西人明达,华人固陋;西人奉法,华人营私也。”
天倾已压将非梦,雅废夷侵不自今。安息葡萄柯叶悴,夜郎?酱信音沉。好风不度关山路,奈此中原万里阴。(?,音jǔ。?酱,?果做的果酒。)
积数十年之八股,白折、当差、捱俸、手本、唱喏、磕头、请安、千辛万苦,千苦万辛,乃始得此红顶花翎之服色,中堂大人之名号,乃出其全副精神,竭其毕生力量以保持之。如彼乞儿拾金一锭,虽轰雷盘旋其顶上,而两手犹紧抱其荷包,他事非所顾也,非所知也,非所闻也。即使果亡矣,果分矣,而吾今年七十矣,八十矣,但求其一两年内,洋人不来,强盗不起,我已快活过了一世矣!今之所谓老后、老臣、老将、老吏者,名人名言,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手段,皆具于是矣。
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昨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处处雀鼠尽,夜夜鸡犬惊。十八省之土地财产,已为人怀中之肉,四百兆之父兄子弟,已为人注籍之奴。
一国奴隶
中国数千年之腐败,其祸极于今日。推其大原,皆必自奴性来。不除此性,中国万不能立于世界万国之间。
数千年民贼之以奴隶视吾民。彼之以奴隶视吾民,犹可言也,吾民之以奴隶自居,不可言也。孟子曰:“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故使我诚不甘为奴隶,则必无能奴隶我者。
嗟乎,吾不解吾国民之秉奴隶性者何其多也!其拥高官、籍厚禄盘踞要津者,皆秉奴性独优之人也。苟不有此性,则不能一日立于名场利薮间也。一国中最有权势者,既在于此辈,故举国之人,他无所学,而惟以学为奴隶为事。驱所谓聪明俊秀第一等之人,相率而入于奴隶学校,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天下可骇可痛之事,孰有过此者!
天下惟能谄人者为能骄人,亦惟能骄人者为能谄人。
州县之视百姓则奴隶矣,及其对道府以上则自居于奴隶也。监司道府之视州县则奴隶矣,及其对督抚则自居于奴隶也。督抚视司道以下皆奴隶矣,及其对君后则自居于奴隶也。其甚者,乃至对枢垣阁臣,或对至秽至贱之宦寺宫妾,亦往往自居奴隶也。若是乎,举国之大,竟无一人不被人视为奴隶者,亦无一人不自居奴隶者,奴隶视人之人亦即为自居奴隶之人,岂不异哉!岂不痛哉!
其自居奴隶时所受之耻辱苦孽,还以取偿于彼所奴隶视之之人,故虽日日为奴而不觉其苦,反觉其乐;不觉其辱,反觉其荣焉。不见夫土豪乎,皂役乎,彼入而见长官也,局脊瑟缩无所容,吮痈舐痔无不至,及出而武断乡曲,则如虎付翼,择肉而食,而小民之畏彼媚彼奔走而奉养彼者,固自不乏人矣。若是乎,则彼之得者,足以偿所失而有余也;若是乎,奴隶不可为而果可为也。是以一国之人转相仿效,如蚁附膻,如蝇逐臭,如疫症之播染,如肺病之传种。
愤时忧国者则斥为多事,合群讲学者则目为朋党,以一物不知者为谨悫,以全无心肝者为善良。此等见地,深入人心,遂使举国皆盲瞽之态,尽人皆妾妇之容。(悫,音què,诚实。)
夫奴性也,愚昧也,为我也,好伪也,怯懦也,无动也,皆天下最可耻之事也。今不惟不耻之而已,遇有一不具奴性、不甘愚昧、不专为我、不甚好伪、不安怯懦、不乐无动者,则举国之人,视之为怪物,视之为大逆不道。是非易位,憎尚反常,人之失其本性,乃至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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