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问我学习古代文字的经验,实在惭愧,我在这方面的根底很薄,不能冒充高深。
我上小学的时候,是一九一九年,已经是国民小学。在农村,小学校的设备虽然很简陋,不过是借一家闲院,两间泥房做教室,复式教学,一个先生教四班学生。虽然这样,学校的门口,还是左右挂了两面虎头牌:“学校重地”及“闲人免进”。
你看未进校门之先,我们接触的,已经是这样带有浓厚封建国粹色彩的文字了。但进校后所学的,还是新学制的课本,并不是过去的五经四书了。
所以,我在小学四年,并没有读过什么古文。不过,在农村所接触的文字,例如政府告示、春节门联、婚丧应酬文字,还都是文言,很少白话。
我读的第一篇“古文”,是我家的私乘。我的父亲,在经营了多年商业以后,立志要为我的祖父立碑。他求人——一位前清进士撰写了一篇碑文,并把这篇碑文交给小学的先生,要他教我读,以备在立碑的仪式上,叫我在碑前朗诵。父亲把这件事,看得很重,不只有光宗耀祖的虔诚,还有教子成材的希望。
我记得先生每天在课后教我念,完全是生吞活剥,我也背得很熟,在我们家庭的那次大典上,据反映我读得还不错。
那时我只有十岁,这篇碑文的内容,已经完全不记得,经过几十年战争动乱,那碑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但是,那些之乎者也,那些抑扬顿挫,那些起承转合,那些空洞的颂扬之词,好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后我进了高等小学。在这二年中,我读的完全是新书和新的文学作品,父亲请了一位老秀才,教我古文,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因为我看到他走在街头的那种潦倒状态,以为古文是和这种人物紧密相连的,实在鼓不起学习的兴趣。这位老先生教给我的是一部《古文释义》。
在育德中学,初中的国文讲义中,有一些古文,如《孟子》、《庄子》、《墨子》的节录,没有引起我多少兴趣。但对一些词,如《南唐二主词》、李清照《漱玉词》和《苏辛词》,发生了兴趣,一样买了一本,都是商务印书馆印的学生国学丛书的选注本。
为什么首先爱好起词来?是因为在读小说的时候,接触到了一些诗词歌赋。例如《红楼梦》里的葬花词、芙蓉诔,鲁智深唱的寄生草,以及什么祖师的偈语之类。青年时不知为什么对这种文字,这样倾倒,以为是人间天上,再好没有了,背诵抄录,爱不释手。
现在想来,青少年时代,确是一个神秘莫测的时代。那时的感情,确像一江春水,一树桃花,一朵早霞,一声云雀。
它的感情是无私的,放射的,是无所不想拥抱,无所不想窥探的。它的胸怀,向一切事物都敞开着,但谁也不知道,是哪一件事物或哪一个人,首先闯进来,与它接触。
接着,我读了《西厢记》,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沈复的《浮生六记》。一个时期,我很爱好那种凄冷缠绵,红袖罗衫的文字。
无论是桃花也好,早霞也好,它都要迎接四面八方袭来的风雨。个人的爱好,都要受时代的影响与推动。我初中毕业的那一年,“九一八”事变发生;第二年,“一二八”事变发生。在这几年中,我们的民族危机,严重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保定地处北方,首先经受时代风云的冲激。报刊杂志、书店陈列的书籍,都反映着这种风云。我在高中二年,读了很多政治经济学方面的书籍。我在一本一本练习簿上,用蝇头小楷,孜孜??作读《费尔巴哈论》和其他哲学著作的笔记。也是生吞活剥,但渐渐觉得它们确能给我解决一些当前现实使我苦恼的问题。我也读当时关于社会史和关于文艺的论战文章。
这样很快就把我先前爱好的那些后主词、《西厢记》,冲扫得干干净净。
高中二年,在课堂上,我读了一本《韩非子》,我很喜好这部书。读了一部《八贤手札》,没有印象。高中二年的课堂作文,我都是作的文言文,因为那时的老师,是一位举人,他要求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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