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
[德国]尼采
群鸦聒噪,
嗖嗖地飞向城里栖宿,
快下雪了。——
有者,拥有幸福!
你站着发愣,
回首往事,恍若隔世!
你何等愚蠢,
为避严冬,竟逃向人世?
世界是门,
通往大漠-又冷又哑!
不论谁人
失你之所失,将无以为家。
你受到诅咒,
注定流浪在冬之旅程。
你永远追求,
像青烟追求高寒的天空。
飞吧,鸟儿,
唱出粗粝的荒漠鸟音!
藏吧,愚人,
在冰和嘲讽中藏你流血的心!
群鸦聒噪,
嗖嗖地飞向城里栖宿,
快下雪了。——
无故乡者,拥有痛苦!
(飞白译)
【赏析】
历史上似乎很难再举出一位诗人哲学家像尼采那样,因渴求友谊、渴求理解而终身饱尝孤独的煎熬了。
尼采,这位被孤独折磨了一生,又被孤独滋润了一生的诗人哲学家,曾以孤独作为他的抒情诗的主旋律,抒写了许多精彩和颇具特色的诗篇。固然,与他的哲学着作相比,这些诗的地位不是非常显要,但它们却是“尼采交响曲”中不可缺少的一章内容。这些诗中具有代表性的有《漂泊者》、《秋》、《孤独》、《最孤独者》等等,而《孤独》则是这些“孤独曲”中最着名的一首。
《孤独》是尼采在十年漂泊生涯中写成的,它集中地表现了尼采本人在流浪生活中的孤独处境以及孤独的心境。这种孤独,是精神需求很高的心灵在寻求理解而不可得时感到的孤独,这是各式各样的孤独中最具悲剧性的一种。
流浪时的尼采没有职业,没有家室,失去了朋友,甚至没有了“祖国”。这个畸零的漂泊者某日站在朔风凛冽的大道上,远眺荒凉的塬野延伸向空茫莫测的铅灰色天际。冬雪似乎快降临了,一群群乌鸦聒噪着掠过他的头顶,飞向城里栖宿。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凄凉萧瑟。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极度孤独感沉重地压向诗人的心头,诗人的心在剧烈地颤抖,那满腔的悲哀和痛苦此时化作了委婉凄清的诗句——快下雪了。——
有故乡者,拥有幸福!
任何一个漂泊四海的流浪者,见到此情此景,恐怕都不能不感叹人不如鸟。但这不是尼采在此诗中要表达的主要情感,至多也只不过是一层浮面的意思。不错,此句诗中确实含有一种苦涩的自嘲,但诗的深层,诗人要表达的则是一种对世俗所谓“幸福”的轻蔑与鄙夷。有处所可供栖息固然幸福,不过这种幸福只为知足常乐者所羡幕,在诗人眼中并无多少值得留恋和追求之处。或许是因为这种幸福缺少某种内在丰盛的精神元素,所以它充其量不过是芸芸众生伸手可得的世俗之乐。为回避严冬而逃往人世,对于一个有着远大志向和有着无限精神追求的思想者来说,这不但不足取,而且是何等“愚蠢”呀。
真正的诗人哲学家的孤独,人生规划,是由于真正的艺术和思想是超越时代的,在一定程度上很难为同时代人所理解并接受。
难道不是吗?尼采啊,你瞧,那个凡夫俗子的“城”,那个庸庸碌碌的“人世”,给予你的只有比严冬更寒峭的冷淡和嘲讽,在那儿找不到沟通,找不到一块可接纳热血和激情的王国。因而,你的世界只能通往大漠,不再有世俗的“家”,不再有世俗的“故乡”,有的只是艰险的探索,有的只是寂寞、清冷、艰辛、困苦。尼采痛苦地感到,在人群中比独处时更加孤独得可怕。对人的精神属性向来有着清醒认识的诗人,是决不肯降格委曲求全去迎合社会环境与社会群体的。于是,尼采宁愿以沙漠为栖身所,以勐兽为自己的同行。做这样一个人生探索者,世上有几个人能承受?而那敢于和甘于承受的人无疑将失去一切尘世之福,最终无家可归。
执着的精神追求者,自古以来能有几人被时人理解,能有几人幸免时人的误解和诅咒?不幸的诗人、哲学家,在人类文化历史的征途上,往往是些注定要被驱赶上朔风怒号的旅程的孤独的流浪者,永远在大漠中独自流浪,染着血痕的足迹伸向天涯。然而悲苦的命运无法挫折他们对精神和理想的不懈追求,反而促使他们日趋成熟,其胸怀越加博大,其思想越加深邃,其精神越加崇高。弥漫和主宰长空的肃杀之气,怎么可能挫折青烟的追求——你永远追求,像青烟追求高寒的天空。
尼采曾为人们的目光短浅、生活浑浑噩噩而痛心。他大声疾唿着人心的苏醒,宣扬他的人生哲学,但得到的反应是死寂般的麻木和漠然。尼采为自己这种悲惨的境况发出痛苦的叹息。一个人从心灵深处发出如此唿喊之后,竟然听不到一丝回音,这真是可怕的经历。
失望的诗人不得不捂着绞痛的心,在聆听心灵的鸟儿哽咽地唱着粗糙的荒漠之歌的同时,将自己流血的心深埋进没有一丝人间温暖的冰霜世界,埋进世人的嘲讽(或许还有自嘲自讽)之中。诗人此举,或许是不愿再供出自己血淋淋的心供人享用或糟蹋了吧。
群鸦还在聒噪着掠过头顶,嗖嗖地飞向城里栖宿。寒气更烈,冬云更浓,雪就要降临了。尼采这个孤立无援,而又比其他人更渴望活得真实一些的诗人哲学家,从来就明白,一旦自己走上通往大漠之路,是不会再有归程的。于是,诗人怀着一颗布满创伤而毫不遗憾的心,唱出了《孤独》这首绝唱中的最后一句诗——无故乡者,拥有痛苦!
尼采,这个世俗世界的弃儿,这个无家可归者,这个遭到时代放逐的叛逆者,这个浪迹天涯的漂泊儿,这个留给后人如此一笔巨大思想财富的贫困者,这个对于后世产生着无法估量的深远影响的诗人哲学家,此时面对着命运的严酷的玩笑,再一次将冬日颓败枯黄的旷野抛向身后,顺着伸向远方的大道,在冬雪降临的前一刻,又孤独地踽踽启程了……一场人的悲剧、时代的悲剧、历史的悲剧,随着独行者远去的,继续着。但人间的悲剧迟早都有它终结的一幕,一出悲剧在达到高潮的顶点时,往往就是崇高的真和美显露其全部面貌和被彻底毁灭之时。(季新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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