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光
[法国]圣勃夫
夏日,每逄星期天,六点钟上下,
当急的平民离开自己的家,
到田野去游玩,
我关上了百叶窗,在窗旁坐定,
从楼上观看商人和快乐的市民
掠过,消失不见。
工人们身穿盛装,心情多舒畅;
我翻开一本书,放在身边椅上:
我看书,或装样;
夕阳返照,所射出的黄色光线,
今晚比整个星期都更加鲜艳,
把白窗帘染黄。
我爱看阳光透过破璃、百叶窗;
每一条斜线都按照我的幻想,
映出无数金粒;
光线穿过瞳孔,到达我的心灵,
把我的千思百虑染成黄莹莹,
还染黄无数原子:
这是一些模糊的日子,会再现
儿提时的往事,像未来的梦幻
慰藉我们心宇,
噢!我回忆起来,就在这一时刻,
做完晚祷,在小教堂的祭坛内,
让孩子们进去。
油灯燃出黄光,烛光也黄澄澄;
光芒掠过处女们暗淡的脑门,
将皙白染螬黄;
教士身上披桂白色襟带一条,
垂下黄额头,如同农民挥镰刀,
麦穗低垂一样。
噢!跪在教堂石板上祈祷的人,
不是时常在黄昏放下了经文,
像放下纯盐粒[1]?
他不是亲吻十字架的黄象牙?
他不是在黄色祈祷书里品察
耶稣那部圣史?
一个天使把心灵的朴实信仰,
像棕榈枝桂在我们的摇篮上,
信仰失,何处找;
但愿母亲赐给我们无边虔诚;
每天有个教士在圣河边认真
把虔诚种子淡。
风暴刮起时,种子会再开花吗?
在我们心里,发狂的骄傲自大
脚踩在祭坛上?
不幸降临之时,人们非常虚弱,
而死亡的念头……难道应该超过
想不朽的愿望?!
唉!我目睹善良的老姑妈去年过世;
她在床上整整待了三天,
不言语,在喘息,
终于辞世。我站在她的床旁边;
尸布在她的秃头上绕了三圈,
我舍不得分离。
棺柩运到,人们在作尺寸估量;
我在那里……周围的蜡烛放黄光,
教士低声祷告;
但我想念一首哀歌却是徒劳;
我的眼里无泪,我也不作祈祷,
我不信这一套。
可是她很爱我……我母亲也爱我,
轮到母亲去世;不久,二话不说,
我便把她裹紧
在黄尸布里;我在棺木下钉好
这亲爱的枯身,我灵魂的寄托,
于是我孤零零;
没有妻、母、兄弟姐妹,孤单忧愁;
谁肯爱我,哪一只同情我的手
同我的手结合?……
太阳已经退后,止在阴影面前,
在我更暗的窗帘投出的光线,
半路上便熄灭……
不,我年轻的未婚妻执着憧憬
不在的小夫婿,听到我的姓名,
因爱情,不脸红;
两个纯洁孩子,有前途的天使,
在弥撒时不会把黄婚纱安置
在我头顶上空。
不,当死神让我?直躺倒在坟,
我的额头感觉不到嘴的亲吻,
我的暗淡目光
也看不到嘴唇半启说出再会,
我的坟上黄色的忧思和玫瑰
也决不会发黄。
——我在沉思默想,夜幕倏然而至;
我下楼来到了陌生的人群里,
把忧愁全消掉:
不止一人推搡我;咖啡馆,酒馆,
人来又人往;残老军人玩得欢,
唱起快乐复调。
只听见唱歌、叫嚷、醉汉的打骂,
或者无耻的接吻,露天的情话,
公开打情骂俏;
我回家:一路上人群接踵摩肩;
整夜我都听到街上传来醉汉
踯竭声和嚷叫。
(郑克鲁译)
【注释】
[1]在基督教义的象征里,盐是生活的酵素和纯洁的标志。
【赏析】
查尔•奥古斯丁•圣勃夫的诗作不多,主要收录在《约瑟夫•德洛姆的生平、诗歌和思想》等三个集子中,《黄光》是其中重要的一首。这是一首独特的诗歌,它描述了死亡和一个人在精神上接近死亡的情景。诗歌采取叙事的形态,逐步进入深层的抒情与表达。诗作在第四节开始叙述回忆,写出记忆中的死亡的仪式,目睹亲人死亡的过程,以及感受到死亡带来的孤独和灰暗的心境。直到诗的最后两节,叙述者从回忆和沉思中回归现实。
诗歌充满了对死亡的思索与感悟,黄色在其中作为体现死亡的色彩不断出现。这一色彩最先出现在诗的第二节,作者写到“夕阳返照”时,感受到它“所射出的黄色光线”。
由“夕阳”牵引出死亡的主题,黄色的光线因此成为预兆和象征。这种临近昏暗的黄色被一再书写,它表现了死亡独有的色泽:如写教士“垂下黄额头”,及随后出现的“十字架上的黄象牙”和“黄色祈祷书”,它们都是在死亡仪式上现身的事物。写到母亲去世时,“我便把她裹紧/在黄尸布里”,黄色的寓意已与死亡融合。而这一句是最惊心动魄的描绘:“油灯燃出黄光,烛光也黄澄澄;/光芒掠过处女们暗淡的脑门,/将皙白染蜡黄”,死亡在这里显出了它的恐怖力量。
诗人在诗中极力描写出对死亡的贴近感受,那些宗教仪式、相关的事物、死亡和处理死亡的过程,无不使死亡成为可感的具象。“死亡”这个词让我们觉得不仅是抽象或想象的,而是具体的:“我在棺木下钉好/这亲爱的枯身……”
诗歌对死亡的理解与表述都有着相当深度。如作者书写到死亡的黄色处处呈现,“如同农民挥镰刀,/麦穗低垂一样”;这个比喻应当出自更古老的诗歌。死亡不可阻挡,“但我想念一首哀歌却是徒劳”。死亡就是剥夺爱、亲情,制造孤独,“于是我孤零零”。死亡还打断了爱情,“当死神让我僵直躺倒在坟,/我的额头感觉不到嘴的亲吻”。在诗人的笔下,死亡是如此阴暗,“太阳已经退后,止在阴影面前”,它让炽烈的太阳光都无可奈何;但更阴冷无望的却还是因此孤寂的生存,所以“在我更暗的窗帘投出的光线,/半路上便媳灭……”。
死亡当然不是诗意的最终归结点,它乃是表述者立于生的立场,或者说由生存的位置与场所进行的某种观察,某种体会。对现实的写照是这首诗的另一面,当诗歌写到“我”回至现实,显现的却是一片芫杂、混乱的世俗景象,但正是这一切仿佛充满生气。如“每逢星期天,六点钟上下,/当急匆匆的平民离开自己的家/到田野去游玩”,“工人们身穿盛装,心情多舒畅”,“咖啡馆,酒馆,人来又人往”;哪怕“只听见唱歌、叫嚷、醉汉的打骂,/或者无耻的接吻,露天的情话,/公开打情骂俏”,又哪怕残老军人也沉湎玩乐,被死亡时刻窥视的人们仍能忘却或无视死亡的逼近甚至存在。
那么,就是这样的人世间才可与死亡暂时抗衡吗?诗人的沉思显然没有结束,给我们留下继续感悟的许多空间。
圣勃夫出生于布洛涅,十四岁赴巴黎上学,接受宗教教育。他在大学里学习医科,最后选择了文学。圣勃夫的诗带有浪漫主义的忧郁,励志签名,但又更倾向于灵魂的分析。可能是由于孤独与胆怯,或者正是由于他的内心探索,他没有把安慰与灵感寄托在爱情中,而更多的面对自然与日常生活,描述着心灵的画面。诗人后来转向以写艺批评为主,其实在他的诗作中已经有很大部分是对诗艺的思索,他是个思索者,就像这首《黄光》所呈示的。(南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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