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作品
画家、散文家丰子恺曾经说,他平生一向不访问素不相识的有名的人。然而,抗战胜利后,他从重庆返回上海,立即就去访问了素不相识的有名的梅兰芳。这是什么原因?是因为他对梅兰芳在抗战期间的爱国行为充满敬意。
对于梅兰芳来说,丰子恺可以说是一位不速之客。虽然丰子恺的大名,他早有耳闻,但当他听说丰子恺来访时,不免有些惊讶,因为他曾听说丰子恺不仅是个画家,还是个音乐家,但他崇尚的是西洋音乐,对京剧却并无好感。既然对京剧没有好感,为什么又来访问我呢?梅兰芳虽然在心底暗自嘀咕,但还是礼貌地穿戴整齐,出门迎客。热情待人是他一贯的为人处世原则。
丰子恺好像早已洞穿了梅兰芳内心的疑惑,一见面就解释道:“五四时代,有许多人反对京剧,要打倒它,我读了他们的文章,似觉有理,从此也看不起京剧。不料留声机上的京剧音乐,渐渐牵惹人情,使我终于不买西洋音乐片子而专买京剧唱片,尤其是您的唱片了。原来,五四文人所反对的,是京剧的含有毒素的陈腐的内容,而我所爱好的是:京剧夸张的、象征的、明快的形式──音乐与扮演。”
闻听此言,梅兰芳真切地感受到一种被人理解、被人欣赏的愉悦,不禁笑了。随后,他将丰子恺迎进客厅,热情邀坐,问:“丰先生何时见过我在舞台上的演出呢?”
“战前,我曾去天瞻舞台看过一次,那时我不爱京戏,印象早已模糊。后来爱看京戏了,您又暂别舞台了。”丰子恺这么说着,不由想起战时,他流亡在四川时,曾收到友人寄给他的一张梅兰芳留须照,那张照片让他在“仰慕梅兰芳的技艺”之外,更添对梅兰芳人格的“赞佩”,因而,他将照片高悬于屋内,每日都要驻足凝视片刻。不知有多少次,他对着照片中的梅兰芳,轻声低语:无常迅速,人寿几何,不知梅郎有否重上氍毹之日?我生有否重来听赏之福?
所以,当他于抗后重返上海后,听说梅兰芳果然复出,喜悦之情无以言表,立即前往中国大戏院,连着看了5场梅戏,意犹未尽。他之所以想到要去拜访梅兰芳,是“要看看造物者这个特殊的杰作的本相”,而梅兰芳是他平生头一次“自动访问素不相识的有名的人”。
战后,几乎每个见到梅兰芳的人最关心的就是梅兰芳的战时生活。丰子恺也不例外。此刻,丰子恺坐在梅兰芳的对面,听梅兰芳讲他在抗战中既平凡又不凡的经历。他边听边暗暗地、仔细地打量眼前这个真实的梅兰芳,一时似在梦中,他有些不敢相信“这就是舞台上的伶王”,然而容他再细看,还是“从他的两眼的饱满上,可以依稀仿佛地想见虞姬和肖桂英的音容”。
也正是这张脸,让丰子恺骤生许多哀叹:“梅兰芳今年56了,无论他的身体如何好,今后还有几年能唱戏呢?‘上帝’手造这件精妙无比的杰作,若干年后必须坍损失敏,而这种坍损是绝对无法修缮的!政治家可以奠定万世之基,使自己虽死犹生;文艺家可以把作品传之后世,使人生短而艺术长。因为他们的法宝不是全在于肉体上的。现在坐在我眼前的这件特殊的杰作,其法宝全在于这六尺之躯;而这躯壳比茶杯还脆弱,比这沙发还不耐用,比这香烟罐头还不经久!对比之下,何等地惋惜!”
梅兰芳递过来一支三五牌香烟打断了丰子恺内心的感慨,他坐直身子,把思绪拉回到侧耳倾听梅兰芳的叙述上。梅兰芳的叙述音调平和沉着,但丰子恺却从中分明感受到了他所经历的惊心动魄,只是他的这个惊心动魄与常人不一样罢了。这时,丰子恺又想起了那张蓄须照,结合梅兰芳的叙述,他这才感觉到“这个留须的梅兰芳,比舞台上的西施、杨贵妃更加美丽,因而更可敬仰”。于是待梅兰芳说完,他感慨道:
“那时候,江南乌烟瘴气。有些所谓士大者,卖国求荣,恬不知耻。梅先生您却独有那么高尚的气节,安得不使我敬仰?况且当时您已负盛名,早为日本侵略者所注目,想见您在上海沦陷区中是非常困苦的。但您却能够毅然决然地留起须来,甘于贫困,拒绝演戏,这真是威武不能屈的大无畏精神。”
梅兰芳微笑着直摇头,似乎又在自谦:比起那些抗日志士,我差得太远。
丰子恺自称他对“梅兰芳这位艺术大师的艺术,其实并无研究,也可是说是很不懂得”,因而初次与梅兰芳会面,他与梅兰芳谈得多的并不是艺术,而是关于抗战。临行前,他送给梅兰芳一把扇子,扇子上有他就苏曼殊先生的诗句:“满山红叶女郎樵”而作的一幅画,题词则是弘一法师在俗时所作《金缕曲》。
次日,梅兰芳到振华旅馆回访丰子恺。许多年以后,每当丰子恺忆起两人的这次会面,总是禁不住哑然失笑。大名鼎鼎的梅兰芳出现在振华旅馆时,立即引起旅馆账房和茶房的热情相迎。谁知当梅兰芳提出他要找丰子恺时,大家愣了,问:“丰子恺?谁是丰子恺?”
“你们连丰子恺也不知道?”梅兰芳也愣了。
“劳您梅大爷大驾,亲自来找,这丰子恺恐怕也不是小人物吧。”
梅兰芳见他们确实不知道丰子恺其人,便满含敬仰之情为丰子恺作了一次口头“广告”。因了这次“广告”,待梅兰芳走后,丰子恺的屋里挤满了刚刚买来纪念册、请求他签名题字的人,让丰子恺应接不暇。
一年后,又是一个春花烂漫时节,丰子恺第二次赴“梅华诗屋”拜访了梅兰芳。这次,他俩畅谈了京剧艺术,既就具体的某出戏谈京剧舞台问题,又谈关于京剧的象征性。如丰子恺自己所说,去年他是“带了宗教的心情去访梅兰芳,觉得在无常的人生中,他的事业是戏里的戏,梦中的梦,昙花一现,可惜得很”。今春,他是“带了艺术的心情去访梅兰芳,又觉得他的艺术具有很高的社会价值,是应该提倡的”。
梅兰芳虽然与丰子恺只见过几次面,但他炉火纯青的艺术以及高尚人格都给丰子恺留下永久难忘的印象。1961年中秋,当丰子恺在一份晚报上得悉梅兰芳因病去世的消息后,心痛不已,当即撰文,盛赞他是“一个才艺超群的大艺术家”,又是“一个光明磊落的爱国志士”。次年,在梅兰芳去世一周年之际,他又撰文,再一次高度评价了梅兰芳的“蓄须”。文章写道:
梅先生以唱戏为职业,靠青衣生活。当年蓄须不唱戏,便是自己摔破饭碗。为什么呢?为了爱国。茫茫青史,为了爱国而摔破饭碗的“优伶”有几人欤?假定当时有个未卜先知的仙人,预先通知梅先生,说到了1945年8 月10日,日寇一定投降,于是梅先生蓄须抗战,忍受暂时困苦,以博爱国荣名。那么,我今天也不写这篇文章了。然而当时并无仙人通知,而中原寇焰冲天,回忆当日之域中,竟是倭家的天下,我黄帝子孙似乎永无重见天日之一日了。但梅先生不为所屈,竟把私人利害置之度外,将国家兴亡负之仔肩。试问:非有威武不能屈之大无畏精神,曷克臻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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