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大鹰在拍完《陈赓大将》之后一年补写了一个“导演阐述”,在阐述里,他把这个电视剧定位为《一个英雄的传奇》,中心大意是:“一个民族不应该遗忘他们的英雄!”《陈赓大将》播出后,叶大鹰接受我们采访时有一次强调了这个大意:“我们不想评判历史,因为我们不是干这个的。我们干的就是讲我们民族的故事,讲陈赓这种奇人的故事,因为他们有伟大的人性。”
一场革命或战争造成的历史结局尚未离开我们的时候,我们对战争的叙述回顾,总是会惯性地停留在由胜败导致的光荣与仇恨的基础上,光荣来自胜利,而仇恨因为是对手。当历史稍稍远去一些,重新检索战争中建立功勋的人物,遥想当年的风云变幻,他们所经历的奇关异险,以及在那种经历中百炼成钢的人物背后的做人原则和能量,不正是伴随漫长历史的英雄传奇?其中悲与喜的衡量都由于历史的境遇而耐人寻味。在我们告别了一个时代之后,难以告别的是这些时代英雄。
陈赓传奇开始的时代,中国社会的衰败、可悲和毁灭的迹象激发出各种要求改变社会的力量和理想,国共两党的主张代表着当时对新型社会的追求,无数想要改变中国面貌的理想主义青年都在这两种主义中选择自己的道路,1922年陈赓加入共产党,随后他又考入黄埔军校。
从今天的距离去看80年前的黄埔军校,无论是实现孙中山的三民主义理想还是共产党的共产主义理想都不是最迫切的任务,而是如何面对混乱的时局。正是那个历史环境造成了很多人身兼国共两党党员的奇特政治面貌,在当时,理想的轮廓对很多人来说也许并不像时局发展到后来那样清晰。1926年,在蒋介石重新制定政策,要求黄埔军校的军官和学生填表声明党籍,不准跨党,声言“凡在本校本军里的CP(中国共产党的英文缩写)同志,不管是愿意脱离CP,或者愿意脱离国民党,他总要做一个纯粹的党员”。在这个政策中,所有身兼两党党员的人都经历了人生道路的第二次选择,不同选择框定出了此后中国历史时期中敌对两方诸多重要成员,也延伸出跌宕起伏完全不同的人生境遇。陈赓虽然跟随蒋介石参加了两次东征讨伐陈炯明的战斗,并在第二次东征时,救过蒋介石的命,但校长的器重和同窗情谊都没有让他在这次道路选择中改变初衷,他公开了共产党员身份,同时声明脱离国民党。同他一起报考黄埔、又经他介绍参加共产党的宋希濂,就是在这时退出了共产党。宋希濂后来被国民党派赴日留学,1930年回国后,很快就连续升任国民党军团长、旅长,1933年升任第36师师长时,军衔由少将升为中将,时年27岁,成为国民党最年轻的高级将领。这时候的陈赓在红军中只是个团长。到了1948年昔日好友分属的两党做最后决战的年代,宋希濂曾身居华中“剿匪”副总司令兼14兵团司令的高位。
陈赓选择的道路充满艰难。1926年,陈赓被共产党派往苏联学习特种工作经验,这意味着随后他将进入特殊时期的特殊境遇。所谓“特殊”,就是1927年国共两党分裂,共产党进入地下状态,可想而知,叛徒对于秘密状态的共产党是严重的威胁。顺应时世的突变,随即中央特科成立,特科的主要任务就是深入敌军警宪特机关,探取机密,向组织报警,镇压叛徒,保卫中央机关。因为处境险恶,能够进入特科的成员都是身怀绝技,胆识超群的党员。中央特科的负责人顾顺章是与陈赓一同到苏联学习的同事,顾顺章后来的叛变虽然是他的耻辱,但叶大鹰提醒我们注意的是在那种险象丛生的景况中,人的灵魂所经受的磨砺。历史中顾顺章被捕与陈赓被捕不在同时,但叶大鹰在电视剧中设计出两人在同一牢房里的对话,无非也是为了对比陈赓在黄埔军校公开共产党身份时的那种坚定和道路选择后的坚毅。顾顺章是陈赓的上级,两人既是战友,又是同学,又是上下级,互相了解就如台词所说“像了解自己的手指”,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就要对比两个灵魂的对话。关于顾顺章的叛变有很多传说,叶大鹰在为《陈赓大将》收集资料时遇到一个传闻,说顾顺章招供之前在厕所里有一次惊天动地的号啕大哭,哭过之后走出厕所,全部招供。从他的哭声中透露的也许是意志在做最后的抵抗。顾顺章也做了第二次道路选择,不过是在一种没有尊严的处境中对第一次选择的背叛。
历史并不留给人太多的机会,战争逻辑比起这种机会显得更为简单,无非是胜与败、生与死,在这种简单逻辑中,道路的选择才显得艰难。而光荣与耻辱、得与失以及所有的情感与义气、品格与意志都在那简单的逻辑中被诠释,形成了不同质地的传奇。
陈赓的传奇色彩丰富,还在于他与对战双方都有非同一般过命的渊源。1955年,蒋介石在接受一个美国记者的采访时,曾提到黄埔军校时期著名的“黄埔三杰”;多年后周恩来对记者也谈到了同样的话题。他们都提起“三杰”中陈赓曾经救过他们的性命。1933年陈赓被捕大难不死,蒋介石没有杀害他,显然不能简单地归为那一次救命之恩,来自各方的政治压力阻挡了蒋介石才更符合战争逻辑,但那救命之恩才显得陈赓的命运有回旋的余地,蒋介石许诺:“只要你愿意,我可以随便让你指挥任何一个师。”但他依然不做第二次道路选择,把自己置于生与死的边界。
由于陈赓的位置,他的传奇必定联系着一段历史。理想可敬,历史无情,他的戎马一生中竟有大约10年时间是在与自己的同窗旧友做生死决战,当那段历史远去时候,当事双方也许终能一笑泯恩仇,但风云际会的历史现场上,那又是一种与庄重的道路选择相互考量的内心伦常秩序。并非每个人都要经历这样的考量、都走到过生死边界,陈赓与历史中交战双方的命运纠缠以及他在战争中几次大难不死,是他的传奇中不可缺少的意志与能量的光彩。从这种不可毁灭光彩中我们似乎能看到某种坚硬的东西,它比错综复杂的历史事件更牢固、更持久。
1961年,陈赓58岁时去世,他的传奇终止得又是那么早,这与他的传奇一生又形成某种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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