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之北的山阳。雪已停,风未息。那片茂密的竹林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竹林旁几十间茅屋里,隐着嵇康的故居。
竹林之南,是一片被白雪覆盖的麦田。一条小路将麦田中分,往北,沿着竹林直达黄河;往南,连着晋朝的都城洛阳。
当昏黄的暮日挂上西天的树梢,小路上渐渐印入一驾双辕马车的瘦影。
御者拢袖抱鞭,头缩进脖腔。车内人手捧一卷《庄子》,一会掩卷沉思,一会抚膺长叹。他叫向秀,字子期,竹林七贤之一,嵇康吕安的好朋友,他刚从洛阳应郡试回来,赶回老家河南武陟。
旷野死一样寂寥,只有车轮碾压冰雪发出的吱吱声。渐行渐近,当那片竹林连同茅屋映入眼帘,他看到了茅屋上空袅袅的炊烟;在那袅袅炊烟里,裹挟着一种声音--嘹亮清远的笛声。向秀探出身子,仔细聆听:是《黍离三叠》!他复又正襟危坐,和着笛声吟唱:那里曾有茂密的黍子,那时高粱刚长出苗。行路远远啊,中心摇摇。知道我的人说我心怀忧愁,不知我的人说我四处追求。悠悠苍天,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最先认识他的是山涛,也是山涛将他引入了竹林。然而,和他交游最亲、也是他最敬佩的人却是嵇康。在他眼中,嵇康最具长者风范。有一次,他想为《庄子》作注,以阐发奇趣,振起玄风。嵇康知道,马上阻拦:这样的书是不需要作注的,否则,人家会失去好多乐趣。他知道,嵇康怕他心力不逮,留下笑柄。但,他却坚持完成,嵇康看到,竟大加赞赏,并从此另眼相看……朝廷上电闪雷鸣,总会在竹林里留下回声,在七人心上留下深深的印记。阮籍大哥是猖狂的,恃才傲物,但因与司马氏有亲戚关系,有司马昭护佑,每每能全身远祸;刘伶是潦倒的,喜欢光着身子和猪一起在石槽里饮酒;山涛是圆滑的,在朝廷与竹林间游刃有余;自己则是柔弱的,嵇康了解他,所以,锻造时拉风箱的是自己;灌园时,担水的是吕安……
笛声仍在继续,不绝如缕:那里曾有茂密的黍子,那时高粱抽出了穗。行路远远啊,中心如醉。知道我的人说我心怀忧愁,不知我的人说我别有所求。悠悠苍天,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去年的秋天,嵇康与吕安同在洛城东以事见法。十日后,他接到司马昭的手谕:入宫见驾!那晚,在旁侍立的还有钟会。免礼平身毕,司马昭发问:“听说你有归隐山林的高远志向,为何又出现在朝廷了啊?”他读出了背后的恶毒,听出了那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中的得意。他该如何回答?他又能怎样回答?“我认为象许由那样的隐士没有理解尧帝的心情,没必要太多羡慕他……”说这话时,他感到中气不足,声音发颤--他看到旁边的钟会正手握剑柄,冷冷发笑……
有时狗比主人更凶恶。钟会就是那条狗,那条被嫉恨的烈酒烧红了眼的狗。有许多嫉恨,因没有适当的机会,便随着岁月流逝烟消云散了;但,只要有合适的土壤,它总会结出恶毒的果子。朝野内外,钟会可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嵇康竟然对他不屑一顾,数次羞辱,他岂能善罢甘休?杀嵇康吕安是他的主意,让自己蒙耻更是他一手导演……已经记不起那晚如何出的宫,但司马昭最后两句话让他如芒在背,不胜惶恐:离开那破竹林!明年来洛阳应郡试!
笛子已奏到第三叠,他索性停下车。他从御者手中接过鞭子,用鞭杆敲击车辕,和着笛子的节拍,动情咏唱:那里曾有茂密的黍子,那时高粱已经成熟。行路远远啊,中心如堵。知道我的人说我心怀忧愁,不知我的人说我一无所求。悠悠苍天,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我是一无所求的人吗?无所求本身就是追求。他多想寄情山水,放浪形骸,效法先师庄周,无所待而游于无穷,然司马昭认为那是对他的冒犯:你们自称高人韵士,如隐身草泽山野,不愿出仕,岂非明说朝廷黑暗?嵇康受戮,山涛转向,阮籍佯狂,现在,终于轮到自己了……
两个月前,他辞家别土,南渡黄河,急匆匆赶去洛阳应考,实际上,这对他和朝廷都是多余的--对他来说,榜上有名是小可之举;而对司马氏而言,这纯粹是走过场,他的官职早就内定了。但,他必须去,不去便是抗旨;朝廷不容他不去,看猎物痛苦万状的挣扎是司马昭、钟会的最大乐趣。应试甫毕,任用令便下来了:散骑侍郎。那一刻,他感觉自己成了被逼走进青楼的女子,虽不情愿但还是被肆意强暴,浑身上下散发出腥臊的味道……吕安有一次去造访嵇康,适逢其哥哥嵇喜在,嵇喜挽留他,吕安更不答话,只是从怀中拽出毛笔,在其外门上写下一斗大的“?”字,然后扬长而去,当时自己还笑嵇喜不识时务,可眼下,自己连“凡鸟”也不如了……
笛声停息,暮霭四合。向秀回过神,打定了主意。于是,在那一千余年前的山阳那片竹林旁,那个寒冷寂寥的旷野,传来一段奇怪的对话,向秀:前面茅屋里会有水吗?御者:当然,主人。向秀:你能为我烧一桶热水吗?御者:当然,你要……?向秀:今晚就在此地落脚,我要洗澡!洗澡!!
马车缓缓滑向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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