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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献翼:万历年间第一行为艺术家

编辑: 路逍遥 关键词: 名人故事 来源: 记忆方法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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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历史上,有很多倒霉蛋。他们有闪闪发光的才华,当时也曾名声大震,但因种种缘由,被正史忽略,为后人遗忘,像尸体一样被土花啃掉。

这些人中间,不乏狂者:翻着白眼看人,穿上艳丽的服装搞摇滚。身后却有如一杯薄酒,浇在地上则月光也没办法,吞进肚里则无人看得见。

狂者的“隐形”亦有“正当原因”??中国历史号称悠久(或者说老不死),记述也称“春秋笔法”(其实就是势利眼)。3000年中无数政客党棍、军阀学霸,正好史不绝书,却哪里有布衣才子、巷陌狂夫的容身余地?

但如果我们有心,依然可以从渔网故纸中爬梳钩沉,找回至少一些狂夫的音容风神,勾勒出他们的步履平生。

在明中叶以后,尤其万历年间,有一人正为此种典型。他就是张献翼,字幼于(世多称其字,有时也衍作幼予),苏州人,他在《明史》里只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几十个字,却在时人众多笔记、文集里出没。在这些记载里,张献翼以诡行狂举浪掷一生:他给朋友做生日,要人扮成尸体做丧礼庆祝;他出门,怀里揣上5副胡须,看心情好坏,换着戴;他没事情就约人扮乞丐,或者穿上紫衣去耍小姐;他在家门口挂上牌子,声称要卖文,卖浆,卖痴呆;他放浪形骸、半生不渝,最后又因搞妓女而被黑社会干掉。

但张献翼不是一个人在狂颓,他不是一个人在狂颓!他的行为艺术,折射出自明中叶以来,非主流士人群体的任诞习气。

张献翼行为艺术要览

在《答汪伯玉中丞书》中,张献翼说:“仆本东南菰庐中野人,又犬马之性,不知俗之尊”。这是他就自己狂颓行事的独白。

张献翼的“犬马之性”,首先表现在妖艳打扮。

写《万历野获编》的沈德符,曾专门为其立有百科词条,说张献翼比较穷,所以爱嘲弄土老肥,要大伙儿喊他“张总”。他不但要做老板,还要做衣冠楚楚的老板??衣服上绣满荷花、菊花,头戴大红方巾,一出门,儿童就聚集在他身后,看热闹耍。

郑仲夔的《耳新》,对张献翼爱打扮的做派,有更细致的描写:

张献翼每出行,都要准备五种颜色的髯口,揣在袖子里,走几步,看心情好,就换个红胡子,心情不好,就换个白胡子。川剧的变脸艺术,也许最早灵感就来自张献翼。(这句是扯淡,写《川剧变脸源流考》的同学,千万别引用。)

他又爱穿大红衣裳,主要是爱跳舞,而这造型总让我们想起《英雄》里的张曼玉。他家里常养舞童,不是一类人不准来看,因为,“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他甚至喜欢打着赤脚,约朋友去闹市行乞,又或者穿上紫色袍衣,到夜总会喊小姐。两个人放浪形骸,有时候在大街上唱《我的太阳》,有时候忽然痛哭,旁若无人。

张献翼的“犬马之性”,第二表现在对“生与死”的吊诡态度。

《列朝诗集小传》记载:当朋友过生日时,张献翼没有简单地送生日蛋糕,并且在KTV包厢里糊他一脸蛋,就算敷衍了事。他别出心裁,让朋友扮成尸体,他率领子弟披麻戴孝,围着尸体哭。等上猪头肉和酒祭奠时,朋友就一骨碌爬起来,和大家同吃。第二天,都喝高了之后,又找妓女来陪唱,一起哭,哭了接着喝,说是“收泪”,大约也就是“不让我的眼泪陪我过夜”的意思。

而每当想到死去的朋友或者姘头,张献翼就要摆上空板凳,让他们坐,然后自己举一觞酒,对着异度空间“跟往事干杯”。

这个段子的延伸记载又见朱彝尊《静志居诗话》:

张献翼的朋友刘会卿卖掉皮大衣,买超级女声成都50强中的一个回来当小老婆,很快就被抽干,死掉了。张献翼扛一桶长城干红去哭丧,先是朗诵诗歌,跟着命令这个把朋友抽干的女郎,躺在地上扮尸体,同时找来两个祭祀用的木偶,放在女郎两旁,又要乐队奏一曲《东风破鞋》,自己跟着伴奏唱卡拉OK,长歌当哭,酒洒一地。他的?样子,大约如是。

关于故人或故爱人,侧面记载还有蒋一葵的《尧山堂外纪》:

张献翼喜欢的陈姓小老婆死后,他有晚梦见她来问佛图澄的党派问题,是民盟,还是民革?朋友刘凤知道这个故事,就笑嘻嘻地送了他一首诗,说除非真正理解禅宗,否则那情儿总让人凋谢,这一辈子也了不完相思债呢。

在张献翼自己写的诗里(见《列朝诗集》,疑似取自《百一集》,这个集子是献给他一百零一个朋友,今已不传),前述祭奠亡友的段子有更翔实、动情的表述。

一是《刘会卿病中典衣买歌者因持絮酒就其丧所试之》

“…………

一生一死复一杯,或歌或泣还成曲。

座上多白云,门前总流水。

人琴叹俱亡,风流浑不死。

十千五千未满杯,三弦四弦已盈耳。

佳婿佳儿?帐前,故人故宴帷堂里。

山阳笛,伯牙琴,至今千载为知音。

平生尊酒若常在,生死交情深不深”。

这悲鸣,人只要还没有成为铁石心肠的总书记,都难免心生恻隐。

二是《再过刘会卿丧所卜胡姬为尸仍设双俑为侍命伶人奏琵琶而乐之》

“…………

君不见古人祭天亦有尸,迎尸今日迎胡姬。

胡姬旧为门下客,曾问今宵是何夕。

…………

胡姬代君饮,胡姬代君语。

谁云君不知,对酒君不辞。

谁言君不见,肝肠在颜面。

两两为刍灵,侍立何亭亭。

………………

思其人,到其堂,

依然其处在,谁谓其人亡?

…………

不及黄泉也相见,长踏陆土如沉沦。

为君歌,为君舞,酒到刘伶坟上土。

呜呼!酒到刘伶坟上土。

我以为,就悼亡友的诗词而言,张献翼此作足以列入有明一代前三名。

三是《灯夕同陆姬过胡姬并怀侯双》

君不见张敉名字在月中,又不见乞歌携妓张红红。

灯火未然月未出,名字不闻五百弓。

………………

绿烟朱火青楼起,一杯一杯情未已。

放意且留欢,遗老堪忘死。

………………

忆昔侯姬尝去来,来时往往相尔汝。

谓我非常人,爱我无常语。

攀玩今宵少一人,安得侯双唤张敉。(四一按:张敉是张献翼中年后自改的别名。)

品一品吧,品一品。什么是blues?这就是明中叶以后最特出的blues。

这些诗歌让我们惊喜地发现,行为艺术家张献翼,并非没心没肺。其实这不值得讶异,大多数任诞狷狂的男人,内心深处都藏着柔软的人格??张献翼的弟弟张燕翼早夭,他两写祭弟文,哀毁销骨,还放下骄傲,到处找名公巨子为兄弟写墓志诔文,认为这样才对得起兄弟的天分;张献翼的母亲去世,他又在屋子里刻像纪念,朝夕相对,痛哭伏地。

张献翼还曾在除夕去给死友上坟,别人都忙着放爆竹,挂春联,包饺子,看赵本山的小品,他却独上白花山,为亡灵招魂。

这个事迹见其诗《墓上除夕二首.墓在白花山下》,语云:“墓上逢除夕,流年倍一惊。片云心尽折,孤烛梦重双……梁君倏忽先朝露,固知才美逢奇数。即今闻笛山阳悲,空传南越工词赋。维扬宗子死不亡,广陵宿草遥相望……”

他的情深、情戚、情颓,就是这么样。

翻白眼的派头直追刘伶

张献翼的“犬马之性”,第三则在于骄傲地翻白眼的派头。

冯梦龙《古今谭概.怪诞部》记:

“张幼于燕居,多用假面……”,有僧人朋友去京觅官得逞而回,张献翼“星冠羽服,戴假面出迎,口不发一辞,推以乘骑,观者载道,马不得前”。

非常骄傲,非常白眼。对热衷功名的僧人朋友,老张戴假面去迎,沉默不语,围观的人如此之多,以至马儿都不能迈开蹄子。冯梦龙对此也评道:“假面对假僧、假儒正妙”。

同书又记:张献翼去访友薛世和,后者新拜鸿胪官职而归,张“见架上衣冠,门有系马,竟服其衣冠,乘马张盖”,报名求访。薛世和似乎也知道这个朋友的怪脾气,如常送迎,“宾主略不讶异”。对此,冯梦龙评得也很到位:“世上衣冠半假也,幼于特为拈示”。

同书又记:张幼于去拜家庙,楼匾忽堕,“张曰:此祖宗怒我也。因沐浴茹素,作自责文,囚服长谢过,凡七日。又以巨石压顶,令家奴下杖数十。已而口占赎罪文,备述生平读书好客之事。因起更衣,插花披锦,鼓乐导之而出,曰:祖宗释我矣”。

他的骄傲不但对朋友,甚至对祖宗。见家庙的牌匾落下,立刻假装是被祖宗责备,于是穿上劳改犯的服装,又用大石头压脑壳,让家人在他头顶碎巨石。最后念检查(其实是自我吹嘘),念完了就换衣服,插上鲜花,披上锦缎,敲锣打鼓出去,说:祖宗原谅我了。实际上,祖宗原不原谅,在他心中,不过是当球腾。

祖宗之外,更有权贵可藐视。《耳新》记:

有老干部慕名造访张献翼,进门却只有一个老仆人在那,说,领导您坐会儿,主人一会就出来。没多久,有个老头子,须发皆白,很拽的样子,拖一个小手杖,从堂前过,谁都不甩,老干部也没引起注意。又过了很久,张献翼还没出来,老干部有点不安逸了,问老仆人。后者说,刚才走过堂前的很拽的老头子,就是主人。老干部搁不住脸蛋,问:他为啥子不来打招呼。老仆人说,主人交代,老干部不过是想看看张献翼是什么鸟样子,现在已经看到了,不用再见,再见也是铲铲。直到老干部愤怒离开,张献翼也没再出来。

张献翼的白眼,来自嵇康阮籍的造型儿(他曾在一篇尺牍中自比阮步兵),但是世人并不理解,即使其亲人也不能。

《万历野获编》记:

张献翼在家挂牌出售自己的东西,从诗文,到豆浆,到老年痴呆,都卖。他哥哥的朋友沈德符不太明白,问这是爪子呢?他哥哥说,我还怕这家伙再挂一牌子,说要卖哥哥,那么我就老火了。沈德符也跟着打趣,如果再挂牌,说要卖友,咱又咋办喃?于是两个人拍着爪子哈哈大笑。

他们的哈哈大笑,实际上是一种不理解,也是一种轻蔑。对行为艺术家张献翼来说,世人的不理解与轻蔑,无所谓,但至亲和朋友的不理解与轻蔑,也许就不那么好捱过了。

幸好,无论怎样难捱的人生,总要捱过去。行为艺术家张献翼终于走到人生的尽头。

按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的说法,张献翼死于万历甲辰(1604),“年七十余,携妓居荒圃中,盗逾垣杀之”。

但我更愿意相信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的说法,毕竟后者与张献翼同时代,且有直接交往。沈德符记述说,张献翼死于万历辛丑年(1601),因为“……蒋高私妓一事,幼予罹非命,同死者六七人”,而张献翼的大哥张伯起(凤翼),也“挥泪对余,叹狂言之验。”

张献翼的死亡年分或有异词,但死因没太大分歧,沈、钱二人的记载都差不多,那就是因为私自召妓,而被黑社会干掉。

作为万历年间第一行为艺术家,张献翼就连死,都死得不一样。沈德符说,张献翼死的那年,虎丘僧人叫省吾的嗜酒,有天猛然醉死;某孝廉与姻家比邻,后者遭偷了很多钱物,怀疑孝廉跟贼沟通,去公安局报案,孝廉被捕,最终死在狱中;忽然税务纠纷又起,小商人葛成登高一呼,到处拆土老肥的豪宅,还打死了人,结果被当局镇压(葛成举事于1601年,更可证沈德符记张献翼死年为确);现在张献翼又因为嫖妓而送命。这些事都发生在同一年,当地的标题党就用“死于酒色财气”来概括这些日常生活中的非正常死亡。沈德符则将之写入了自己的独立博客,或曰笔记小说。

作为行为艺术家,张献翼死后并不风光,《列朝诗集小传》说:“及其被杀也,人咸恶而讳之,故其集自纨绮诸编外,皆不传于世”。(此言不尽确,张献翼的著作,除《纨绮集》外,在清乾隆间,至少仍有四种流传,且收入《四库总目提要》,分别是《读易韵考》、《读易纪闻》、《舞志》、《文起堂集》)

尽管“人咸恶而讳之”,他的朋友仍然将其看成奇异天才,并为之痛惜。吴中名士俞琬纶为他撰写祭文,说:“公一生奇而死,更奇阎里接公之奇状百出,无不怪而笑公,言及公之死,又无怪而笑公。呜呼,不知公而但见公之状与公之死,焉得不笑,又何怪乎里人哉!然则公之死,当唯是风云带愤,泉石下怆,不复可于人间求痛公者。”

后记:对于张献翼出生年月的独家考证

张献翼的生年,目前无人考出,那是他们偷懒。张献翼的死年,目前人多采钱谦益的说法(认为张氏死于1604年),那是他们糊涂。关于其生年,我判定在嘉靖13年(1534),正面证据有二,侧面证据有一。关于其卒年,我判定在万历29年(1601),考证见上文。

王世贞曾应张氏邀请,撰《张幼于生志》,在当时这很出格,因为“志”通常只记死人,不写活人。

在此文中,王世贞写:“不佞少长君于八岁”,又说:“而伯起生又七年,幼于生”。王世贞的生年为嘉靖5年(1526)(据中华书局《?州山人别集》),大张献翼8岁,则后者当生于嘉靖13年(1534)。伯起乃张凤翼,张献翼长兄,明代戏曲家,生年为嘉靖6年(1527年)(据中华书局《张凤翼戏曲集》),大张献翼7岁,则后者当生于1534年,与前推定吻合。

又张献翼《百一诗自序》中说:“岁至改元,张子六十之年已?其半”。张献翼一生只经历过一次改元,即万历改元(1573),如按其生于1534年算,此年张献翼已经40岁,确实远过“六十之年”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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