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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尖指向父亲的胸膛
　　
　　文/曾颖
　　
　　直到多年后，我当了父亲，才理解父亲那一刻的正气凛然里深藏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失望。这也使得我对自己的行动追悔莫及。我如许盼望14岁那年夏日的某个黄昏，从没在我的性命中呈现过。但1988年的夏天，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如一个赞叹号，惊悚而突兀地印在我的记忆中。
　　
　　就像良多同龄人一样，我对父亲的感到是惧爱交加的。在很大水平上，惧所占的比例弘远于爱。与别人不一样的是，在这大比例的“惧”与小比例的“爱”之间，还掺杂着成分不低的淡然。
　　
　　在我降生之前，我的父亲就在省城工作，而我母亲在70公里之外的小县城生活。父亲每星期骑车回家一趟，我对他的记忆只有三件事：给母亲钱，把水缸挑满，把酣睡的我从妈妈床上抱走。前两件事，至少在当时我觉得对我意思不大，而第三件事，则让我有一种苦楚和愤懑的感觉。我至今还记切当时偶然从梦中醒来，看到孤星零落的窗外蝙蝠像抹布一样在蓝黑的夜空中飘动的场景。我心中的胆怯与被冷清感凝固成一种被摈弃了的孤愤感。我心中暗暗恨着抱走我的父亲，也恨批准父亲抱走我的母亲。我心中在乎的不是方寸之间的一小片床铺，而是爱。
　　
　　这些现在想来觉得有些幽默的感触，却是我成长岁月中安排着我喜怒哀乐的实在想法。这些想法太负面，也太消极，它像一朵阴云，拦阻了我全面地对待父亲与我的关联。作为一个年近不惑的男人，他身上担当的工作与生涯的压力，使他也拙于表示自己的父爱。那时的我根本不懂，仅一个礼拜往返140公里的行程，就须要多大的爱意去支持。这还不包含那些从车后座上取下来的用饭盒装着的只有省城才买得到的美食-他平时在单位很节俭，所有的奢靡，都会留到周末和家人一起分享。但这些深藏在细节当面的感情，又怎么可能被一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年领会到呢？我能感想到的就是自己的父亲素来不像别人的父亲那样陪儿子去看电影或游泳，在孩子受到欺侮时冲出来守
　　
　　护，为儿子做一艘船模或一只猫头鹰鹞子。
　　
　　这种感觉使我对父亲的情感始终是不冷不热不温不火的，这使得父亲对我也多少有些扫兴，总觉得这孩子与自己离皮离骨，不像别家孩子与父亲那样亲切。这种感觉，使他对我的密切感也大打折扣。我们俩的感情，也就像一对反函数曲线，渐行渐远，各奔货色，直到14岁那年夏天一次火星撞地球般的撞击产生。
　　
　　所有的家长都把“叛逆期”三个字看得既重大又可怕。但孩子们并没有这种感觉，他们甚至不清楚父母们如临大敌的心态来自哪里。岂非不按父母的思维方式和行为逻辑行事是那么恐怖的事件？父母已习惯于孩子们像遥控机器人一样，顺着他们的指令和愿望向前向后向左向右，沿着他们所认定的“为你们好”的思维去学习、生活，喜怒哀乐。这样的逻辑，是使孩子们成为大人的翻版，而非他们自己。事实上，他们在他们父辈的身上，早已阅历过这样的纠结与循环，而且也证实是无效的。但父辈们并不从与上一辈的博弈中总结出教训，而是自认为是地觉得自己摸到了诀窍，要加诸儿女们的身上。这样的轮回，一代又一代地进行着，从没平息过，成为青春期一个永恒的主题：父母愿望孩子成为他们想要的人，而孩子生机自己成为自己。
　　
　　与父辈思维与主意的差别，大到学什么专业，报考什么学校，抉择什么样的人生途径；中到对一部片子、一首歌、一种发型、一个社会景象的见解；小到洗脸应当先洗额头还是耳背地，牙膏应该从中段仍是尾部开端挤，洗锅应该从锅底还是锅沿开始。这些小小的基本无关紧要的争议，总能发酵出一大段令人头大的唠叨，父母们称之为教诲，而孩子们则视之为?唆跟不信赖。即使双方各有对错，但双方却各自取舍性地记住本人的“对”和对方的“错”，于是就一直地固化了对方的形象，彼此恼火。父母感到孩子们不好管教，孩子们则以为父母不信任自己，自己怎么做也得不到认可，于是，要么两面三刀，名义遵从心坎保持；要么罗唆与父母的等待反着来，即便心里晓得父母的设法是对的，但依然以迁延、疏忽甚至反向履行来表白对父母看法的不认可。这是一种盼望独破的叛逆欲望，它对抗的不是命令的内容，而是命令这个举措自身。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与父母相处的心态就是这样的。我的母亲在受到我的无数次抵御之后，匆匆退出了与我交锋的第一战场，而将这个艰难的作战义务交给了父亲。这个时段，父亲已从省城调回了老家。为了过上畸形的家庭生活，他废弃了始终引以为荣的“省属企业”职工身份，进入“县属企业”。各种待遇及心理的落差使他满怀憋屈，在这样的心态下，接收母亲的悲叹和埋怨，其成果是可以设想的。我为此挨过数次打，而打对一个处于叛逆期的孩子来说，只能让他底本并不太清楚的世界观再蒙上一层羞愤，而这羞愤之于一个对人事半懂不懂的孩子，无疑如把水洒进油锅里。
　　
　　在哑忍了数次之后，我与父亲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抵触在意想不到的时光，以意想不到的方法暴发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我从外面游完泳回家，看到母亲正坐在屋里抽咽。其时正值饭点，各家各户的厨房里都飘来炒菜的香味。我一看便知，是父母吵架了。每当这个时候，母亲都无心做饭。我筹备淘米烧饭，翻开炉子才发明火熄了，于是就去劈柴生火。忙活了半天，终于把火生燃，人也变成灶神公一样。这时，父亲回来了，面色涨红，浑身酒气。他看到满屋的烟和夹生的饭，我看到酒足饭饱的他，都不谋而合地恼怒了。他一踢脚下的板凳，说：“教了你多少次，生炉子要把炉子放到走廊里，省得烟往屋里灌，你就是不听！说那么屡次，一头猪都懂了！”
　　
　　我心里万分不畅快，冷不丁地还嘴：“你那么会生，你怎么不生？跑出去喝完酒还发酒疯！”
　　
　　我的话彻底激怒了他，他飞起一脚踢在我屁股上，屁股一震，不算疼，但心里的冤屈与愤怒终于决堤。
　　
　　我抓起菜板上的刀，觉得还不够，左手又抓起另一把刀，刀尖直指父亲的胸膛。
　　
　　父亲惊诧地看着我，母亲尖叫着扑过来，拦在咱们旁边，街坊闻讯也跑了过来。
　　
　　我不断定自己是否真有勇气向自己的父亲下手。母亲和邻居的参与，起到了很好的缓冲作用。大家把我和父亲隔开，而此时，我也就能够胡作非为地挥着刀对他叫嚷几声，发泄长期以来郁积下的不满。
　　
　　父亲看着我，眼神里透出一股要自动迎向刀口的大义凛然。
　　
　　我们对立了不知多久，外婆赶来了，手里抱着剃着光头的小表妹。她叫我放下刀，我也认为两把刀在小表妹的头上晃来晃去太过惊悚，于是丢下刀，扑到外婆身上，哇地哭了起来。
　　
　　事后多少天，在母亲和亲人们的开导下，我终于许可向父亲报歉。当我对父亲说“对不起”时，父亲坐在床上，孩子般大哭起来，哭着说这些年生计的艰巨，哭着说养我的不轻易，哭着说我这个举动对他的打击。那天他饮酒，不是由于和母亲吵架，也不是贪图快乐去吃独食，而是在那天，他被告诉下岗了。
　　
　　母亲说：“意识你爸爸20年了，只见他哭过两次，上一次，就是你3岁时患肺炎，昏迷两天不醒的时候……”（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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