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贫是凛冽的酒
文/王磊
我在蓝靛厂住的时候,邻近有军营,很早很早就会有军号响起。冬季入夜,恍惚会感到每一次响号都是在深夜,我也跟着那号声起来,被父母推醒,冻得瑟瑟颤抖。
朦胧中的军号声,空气中的煤味,就是我在14年前关于北京冬天最初的印象。之所以要这么早起床,是因为那时的体育课有一千米跑,中考也会有这一项。父亲便陪我每天早起跑步,我经常睡眼惺忪地跑在蓝靛厂荒漠的路上,一路上总是被父亲拍脑袋叫我快点。
那时候穿的是双星跑鞋,英文名叫Double Star。我第一次据说Double Star的时候以为是Nike之类的名牌,但翻译过来才晓得就是双星。那时候男生都穿双星吧,班上只有那么几个总能穿名牌鞋的,上课的时候会把脚撑得很远,裤腿也会撸得比旁人要高。他们那几个的坐姿我到现在都记得,当初不清楚他们为什么总那么崴着坐,现在想想大概就是那样的起因。在那些街灯投不到的路上,我和父亲往往是只听到彼此的喘息和脚步。许多年当前,我在那么多的傍晚陪着父亲散步,都会记切当年的与父之路,想起那些年我的长跑老是满分。
父亲那时候是把全部的盼望都压注在我身上了。他从县国税局辞职下海到北京做生意,带着妻子跟儿子,家里全体的现金给我交完援助费就剩下一千了。良多人问我们当初为何那么意气,摈弃县城的优渥,北漂来受苦。父母会说,怕孩子未来考上好学校却供不起,怕考到好学校我们也不认得门。再说到根上,父母会说,因为读书少,没多想。
所以,当我第一次在北京上学数学测验才考了79分,父亲在夜里得悉后摔门而出,破在院子外面,吸烟望着远方,气得夹烟的手都在发抖,那是我见过的父亲对于我的最扫兴的背影。父母是在我小学毕业时带我来北京玩,玩了就没回去。在天安门广场,父亲问一个捡瓶子的人一个月可以挣多少,那人说两千。所以父亲说,可以留下来,留下来捡褴褛都能活。由于父亲的工资当时才八百。当初大家都往公务员里挤,固然说那时是下海浪潮的序幕,可父亲当时以优良的事迹炒了公众的鱿鱼,仍是震撼乡县,甚至于我们那个县盛传着谎言说我父亲是到北京来贩毒的,否则没有任何逻辑可以说明。贩毒什么的,聊供笑谈吧,当初咱们是连暖气都烧不起,天天要砸冰出门的,晚上呵出的水蒸气会把门死死封住,这个恐怕很少有人休会过吧。第二年更是穷得过年只剩两百块钱,连老家都回不去。
但那个时候,毕竟没饿死不是。我母亲说北京人傻,吃鸭子就吃皮,留下个那么多肉的大鸭架子就两块钱一个,所以母亲就买鸭架子给我吃。我不记得本人吃了多少,母亲说那时候蹲在门口就能吃下一整只,她看着特殊开心,但也总懊悔说那时候没给我补好,害我个头不长得像舅舅那么高。
母亲还会买将死的泥鳅给我吃。她说泥鳅早上被贩到菜场,平稳得都会翻白肚子,看起来像死的,所以才卖一块钱一斤。母亲就把它们买回来,用凉水一冲不一会儿就都活了。
实在就是死鱼又有什么关联,几十年前菜场买鱼,能有多少条是活的?去年看《女人四十》,上面的母亲买鱼也是在等鱼死,似乎还趁卖家不留神使劲拍了那鱼。要是这段子搁在相声里听会让人大笑,我听到也会哈哈大笑,但转念就想到母亲当初买将逝世的泥鳅。母亲买回泥鳅会把它们整理好,晒到屋顶上。每次见着都能够买,晒干了就存在瓶子里缓缓吃。
有一回母亲穿拖鞋上屋顶,下来时滑到,大脚趾戳到铁簸箕上,流了好多血。一连有一个月,我每几天扶持着母亲到病院去换敷药,走过的那条四季青路,也是我同父亲跑步的那条路。
那条路现在完整繁荣了起来,一点当年的影子都找不到。当年那条路的样子我也不记得,因为,要么是在拂晓之初有看过,要么是挽着母亲时经由。挽着母亲的时候,我的心都像她脚一样疼,哪里会注意到四周,于是所有关于那条路那个医院的印象都集中在母亲周围的几尺之内,其余的都早已含混。
当年住过的小屋,我却记得清明白楚,记得电饭锅里的锅巴香,记得书桌被热锅烫过的油漆味,还有后窗飘来的厕所滋味。
家里就两张床,一张桌,一个电灯,一口锅,最高等的电器是我学英语不得不必的步步高复读机,那也是我们全家的娱乐工具,一家人吃了饭总能围着它唱歌录音。父亲有时候出差,两三月都不能回家,想他的时候我就抱着他的歌声听。有回半夜在外面的厕所里放,母亲穿好大衣跑了出去,认为是丈夫回来了,却发明我从厕所里出来抱着复读机,她骂我神经病。还有次我踩翻了晾在电饭锅里的开水,烫了一脚的泡,哇哇地哭,母亲抱着我一个劲儿地哭,心肝法宝地喊。那么大的北京,好像就这么一对母子,母亲哭喊着,“真对不起,对不起,好好的干吗到北京受这份罪呢?要是在老家,哪里会这样烫着脚了。”那倒是真的,我们用电饭锅煮开水,不就是为了省下一个热得快的钱么?
但忧患就是如斯,会让敬爱的人抱得更紧。父亲在日后与我的漫步中曾对我说,那时他与母亲的情感比新婚还要恩爱。有太多的夜晚,他们都会愁到失眠,然而可以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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