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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最后的回应
文/叶倾城
她倾身上前,微微叫一声:“爸,爸,你听见了吗?”父亲的头,微微向她的方向动一下,嘴里含混地“唔”一声。这是父亲给世界留下的最后声音。
她七八岁的时候,父亲常带她去大学的露天电影院看片子。开演前几分钟,她突然跑去买冰棒,买好了一回首,所有的灯都灭了,黑黢黢的场上,无数黑压压的人头和背。试着向记忆里的方向走几步,全不相干线索。一急,她带着哭腔大喊:“爸,爸爸……”登时无数此起彼伏的应答和笑声,十七八岁的大学生们,在占她廉价。她都快放声大哭了,父亲从人群里挤出来,微蹲身把她一牵。
有段时光,她不大肯喊父亲。岁月承平,没有革命也没有战斗,青春的叛逆全投到身边至爱的人身上。跟家里人谈话,老有种气鼓鼓的滋味,动不动还顶他们一两句。一次为什么事,无可奈何要去父亲办公室找他。脚步踩在木地板上,激发宏大回声,她噤声不敢动。有人过来问她找谁,她一时凌乱不堪,“我……”是该说“我爸”仍是父亲的名字?就噎住了。
有父亲的共事过来,是她该喊叔叔的,却逝世撑着只当未曾看见。那人性,“胡老师在呀,你喊一声。”喊?像小孩一样大叫“爸爸”?在这宁静严正的成人间界?太羞人了。
忘了是什么事这么焦急,不能再等下去,她只得小声吝啬叫一声,“爸……”声音像飞不起来的鸟,到中途就折翼跌落,连隔壁办公室的人也没回过火来。
脚步却促响起,父亲从上一层楼急急跑下来。
时间是冷淡的跷跷板。她一天一天走向性命之巅,也就是父母迟缓地退场,她始终无邪、糊涂、不大谙世事,父亲总说她长不大,说她到八十岁,还会是父母眼里的小孩。她却没想到,本人没那福分。
一日夜的匆促,已足够决议生死了。
早上7点,刚吃完早餐的父亲忽然呕吐;8点,他单独到医院注射;上午10点,她去病院看父亲,一眼看见殷红的血,正一点一滴输入父亲血管;中午,父亲转入危重病房;下战书,她和姐妹们,把瞒哄已久的父亲病情向母亲和盘托出;薄暮,身为医生的二姐,听完主治医生的最后陈说,竭力抑制,尽量沉着地说:“是,咱们抉择不手术。是,我来签字。”——早在三个月前,已经晓得手术的徒劳。
而依然一窍不通的父亲,还在病房里,探听她北京的新房,絮絮吩咐细节。父亲周身插满管子,每一根里面都是一个生的盼望。他只觉不耐,说这针怎么总也打不完,每每想要调快点甚至拔下来。她立刻安抚父亲:“屋子装修睦了,你和妈去住一段时间吧。”父亲想一想:“等明年春天吧。”
夜深了,父亲匆匆睡从前。她情愿信任这是睡,而不是连续不断的昏迷。第二天清晨7点,父亲恍惚地醒一下,嘟哝多少句,口齿已经很不清了,却都听得懂,是让在他身边守了彻夜的女儿们去休息。
8点,医生过来,喊父亲“胡老师”,父亲眼帘动一动,是残存的一点意识;8点半,再喊他“胡老师”,没反响,喊名字,也没反映。
她倾身上前,轻轻叫一声:“爸,爸,你听见了吗?”
父亲的头,微微向她的方向动一下,嘴里含糊地“唔”一声。
这是父亲给世界留下的最后声音。而血压计上的指数,一格一格跌落……8点53分,医生关掉了所有仪器。
痛与恨严密相连。她自此不信鬼神,诸天神佛都瞎了眼;每一位桑榆暮年的老者,她都看着不悦目,为什么人人都比父亲多了些时光。
深冬季节,她上班。看见门外有灰灰的微光——终此终生,她都是无父的人了,气象与心态,必定凄凉。出门才看清是落雪,已经来不迭,踩在雪后成冰的台阶上,一跤滑倒,“哎呀”一声。明显是叫每天不应,她却听见耳侧有卑微的一声“唔”,跟父亲临终前的那一声完整一样。又一次,在遥远处所的父亲,答复了她的召唤。
霎时间,她跪在冰凉脏污的雪地里,泪如雨下。
这毕生,风来雨去,俯里仰外,她都会闻声父亲最后那幽微的一应。
她只做了父亲三十年的女儿,而父亲的心疼跟宠眷,却要长久长久地,伴她一生。
父亲的无字短信
我的父亲是一个收棒子的
伤悲着我那苦命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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