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娘
(一)
镇上有位丑娘,总在垃圾堆里翻翻捡捡,佝偻着身子,有时肩上背着一长串脏兮兮的可乐瓶或易拉罐,有时拎着一些硬纸盒或旧报纸,住在傍墙的一间昏暗湿润的简陋棚屋里。
丑娘并不凶狠,可是模样却煞是骇人。脸上像蒙了一层人皮,却拉扯得不成样子,人皮外露出两只眼睛和白白的牙齿,你甚至看不到这脸上有无鼻子和嘴唇耳朵。黑黑的皮肤,怪异的样子容貌,让你联想到《聊斋》里的女鬼。她甚至比西方童话里坐着扫帚飞来飞去的女巫更可怖,由于女巫有长长的鼻子,可她连鼻子也没有!
年事小的孩子猛地看见丑娘,老是吓得大哭,大人们便大声喝斥丑娘走远点,赶快牵着小孩子分开。大一点的孩子看到丑娘,就从地上捡起石头砸她,把她打跑。可丑娘好像改不了她的坏弊病,总爱好偷看孩子们嬉戏,无疑地,孩子们的无邪让她快活。直到有一次,她躲在墙边看我跟其他的孩子们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我们愉快地欢呼时,她也忘乎所以地笑出声来,她要命的笑声给她带来了灾害,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倏即发明了目的,很快捡起一块鹅卵石,丑娘急忙逃走,石头仍是绝不留情地命中了她的后脑勺,血渗出来,她嚎叫了一声,捂着头痛哭着跑了。
几天后,我又看见丑娘头上缠着绷带出来买米。吃饭时跟说起这事,她说丑娘到卫生院来,是她给丑娘上的药,缠上绷带的。后来丑娘也识相,白天一看见人就远远地躲开。却在晚上不时出来翻捡成品。
二十多年从前了,我继续母业,医专毕业后成了镇卫生院的一名乡医。也匆匆淡忘了镇上的丑娘,她不外是镇上一道丑恶的景致,不是么,她的呈现不过是让人恶心、可怕,她多少乎就是一个怪物。
(二)
一个冬天的深夜,天下着小雪,还夹着雨,雪掉在地上,很快就化了。山寨的一户人家生孩子,请我出诊,接完生安置好母婴,已是凌晨,乡亲好心留住,可我怕别的病人来找,今晚是我值班啊,我只得往回赶。
满脚泥泞,穿过镇上一个黑黑的巷子,这是从农村进镇上的必经之地。四处都黑压压的,阴冷的镇上,依稀看见又矮又小的砖头屋子窗户牢牢封闭,我背着药箱快步走着,多么盼望快点看到灯光啊。整条街就那么一盏灯,为了便利夜里看病的人们,安在乡卫生院门口。我家就住在卫生院里,还得出这条巷子,过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街才干到。
全部世界仿佛都在沉睡,只有我一个人醒着,在雪雨泥泞里径自疾步走着。雨点和雪花落在我脸上,冰冷冰凉。
走到一个电线杆下面的时候,忽然一个黑影从后面猛地抱住了我,还在我胸前乱摸。我立刻意识到产生了什么,大声呼救。双脚踢腾着,想拼命摆脱,可是一只粗裂干硬的大手,像钳子捂住了我的口鼻……
我简直窒息,惊骇地用头试图撞击暴徒的胸口,可是落空了,头上反遭了重击,在我软绵绵地倒下时,恍惚看见歹徒身后另一个矮瘦的黑影,抡起一根棍子似的货色朝歹徒头上劈去……
之后我模模糊糊地被黑衣人背起来,他背上很暖和,让我觉得保险。他背着我和药箱,踉蹒跚跄药箱不断遇到他的脚,有几回他差点跌到,膝跪在地上,他用手撑着地,又艰巨地背着我爬了起来,气喘吁吁,很是吃力。
好不容易捱到家门口,他把我微微放下,将药箱放到门边,喘着气伸出枯瘦的手敲门。这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门口路灯昏黄,我却明显看见他蒙着黑纱的脸上,眼睛里闪出慈爱的光。他喘出的白气在冰凉的空气中围绕着,让我想起母亲在灶台边做饭时的温馨。
等父母打开门看时,只看见瘫坐在门口地上衰弱的我。黑衣人头上裹着面纱,没容我道声谢谢,风一样地走了。
第二天,听人说,镇上派出所捉住了一名男子。警察在清晨发现他晕倒在街头,头上流血,似是遭了钝器猛击。一看脸相,像是通缉令上追究多年的强奸杀人犯,不知被什么人用铁棍打晕的。男子被救活了,一审讯,邻村有两名?女被浪费,一名男子被劫,都是此人所为。
镇上人像过节一样额首称庆,都在讨论那打伤歹徒的神秘人,有人说是一位像少林武僧般的高人,工夫了得,深藏不露;有人说一定是位满脸胡须、高大英武的男子,行侠仗义却不喜出头露面。
但之后我再也不敢单独深夜出诊了。卫生院又来了一位男医生辛端,咱们气味相投,未几就相爱了。
(三)
辛瑞的父母住在不远处一座俏丽的小村落里,那年春天,我们在那里举办盛大的婚礼。来宾们向新郎和我祝愿当前,就来到农舍门前那一张摆满厚味佳肴的桌前坐下。餐桌设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院内的梨花和桔子树上开满的小白花,飘溢着阵阵沁人心脾浓烈的幽香。
辛瑞与我都是医生,找我们看过病的乡亲们川流不息地赶来庆祝。他们带来鸡蛋、糍粑、腊肉,还有娇艳的布料,各式各样的礼物。孩子们俏皮地跟大人们学着说:“祝辛医生和曾医生白头偕老,早点生个胖娃娃———”我羞得脸都红了。
亲戚们和乡亲们热闹地交谈着,一边饮酒饮茶,吃着生果点心。厨房里,村中最好的厨师像指挥若定的大将军,领着七八个人正热气腾腾地杀鸡宰羊,筹备午餐。孩子们每个兜里装满了好吃的东西,正在院子里欢乐地跑来跑去。
午餐前,镇上片子院独一的乐队——“稻草人”也赶来助兴。“小土豆”打着手鼓,“茄子”弹着吉它,还有一个号手和贝斯手。在我们这十里八村,他们可算名家高手,肺活量又大——我是说吹小号的“小米”和那个主唱吉它手“步枪”。谁家办喜事都少不了他们。他们一路吹着弹着,唱着“妹妹——你勇敢地——往前走哇——”一边向主宾席走来。主婚人作了热忱弥漫的讲话,来宾们齐声欢呼,孩子们吹呼雀跃,婚礼在此时到达了热潮。
开宴时,“稻草人”吹奏了一首像野马般猖狂的舞曲,孩子们吃一会东西,又退席去舞蹈,他们扭屁股的幽默模样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男人们开端喝火一样厉害的烧酒,有的还猜起拳来。女人们也边抿着酒,边高兴地交谈着。我随着新郎挨桌向来宾们敬酒。
这时,从山坡上突然走出一位面孔奇丑的老婆婆,她衣着褐色平民,玄色布鞋,手里捧着束粉红的杜鹃花,脚步蹒跚,缓缓地走过来。她的脸上依然除了眼中一丝白色,都是黑黄不清惨不忍睹皱巴巴的伤疤,你甚至也看不出她脸与脖子的分界限,活像万圣节戴了鬼面具的女鬼。
有位娇弱的女宾惊得把满嘴的食品都吐了出来。大家一阵惊诧,都看明白那就是镇里人常嘲笑挖苦的“丑娘”。人们在结婚时都讲求吉祥,在城市更是如斯,所有的宾客们都在窃窃私语,相互低声谈论着,好像这个面目恐惧、穿着破烂的孤老婆子来这真是太分歧时宣。
我怔怔地端着酒杯,有些手足无措,新郎也面露不悦。小孩子反映最快,捡起地上的石头朝她身上扔去。丑娘本能地伸出双臂挡住了头。而我清楚看到一块尖利的石头扔中了她的手段。她仓促地退了两步,却并不急于离去。她似乎在专一地注视着我!更多的孩子捡起了石头——
这时,我的养母走过来禁止了孩子们:“住手!不要朝她扔石头!今天,我有一个故事要告诉大家——”
(四)
二十四年前,离这十多里的山脚下一间小茅舍住着一对年青夫妇,女人是为了回避嫁给一个白痴的运气,男人带着她离乡背井,私奔到这。那年秋天的一个夜晚,妻子快要分娩的前茅屋着火了,房梁砸了下来。人们闻讯赶来,扑灭了余火,可怜的是,丈夫被掉下的房梁砸逝世。人们发现了被木方压住的女人,蜷缩成一团,她全身烧得黑沉沉的面目全非,令人惊奇的是,腹前那块肌肤却银白如玉。毫无疑难,她一定是蜷缩着身子,拼命护着腹前的小性命才这样的。人们慌手慌脚地将女人抬往卫生院,孩子诞生了,是个美丽的女婴,母亲固然挽救过来了,却因全身大面积烧伤基本无奈哺乳。无依无靠的母亲,丑陋的母亲,她怕吓着孩子,也无力独自抚育孩子,只好将孩子送给了产科大夫——那孩子就是我。
说完,养母指着那满眼噙泪丑陋不堪的老妇人对我说:“二十多年来,她一直在这邻近靠捡赝品为生,她一直默默看着你长大——孩子,她是你的亲娘,一个可怜的女人,一位可敬的母亲——”
丑娘站在那里,雷击般一动不动,听着我的养母说完这番话,萎缩佝偻的身子激烈颤抖着,像狂风雨中想尽力挣扎昂破在山坡上的历尽沧桑的老榆树,安静的人群清楚地听到她近乎痉挛般压制的哭咽声。那是一种被巨石压迫多年的小草从心灵深刻爆发出来的撕心裂肺般的苦楚呐喊和倾诉!可是多年来,又有谁居心凝听、怜悯过她声声悲凉无助的呜咽?
我不敢信任自己的耳朵,突然想起那个风雨之夜,痛击歹徒的那个“黑衣人”和“他”抱起本人时那双慈祥双目里射出的仁慈之光,还有那柔软而佝偻的背上温暖的感到。是的,那个矮矮瘦瘦的身影,一定是她,是她,她一直在暗中维护着我——我是可怜的丑娘唯一的孩子,亲生死后唯一的寄托……
我想起少年时不止一次,和其余小友人往她龌龊的衣服上吐口水和扔石头,冲她讨厌地呼啸:“滚开,丑八怪,再不滚,我们可要打你了!”就是成年后远远看见丑娘,我投去的也相对是不一丝恻隐的鄙夷嫌恶的目光,那眼光是一种忠告:离我远点!
这就是我的亲娘!我白发的丑娘!我愧悔交加,望着衣衫薄弱的丑娘失声痛哭。懦弱的玻璃羽觞,不知什么时候被我捏碎了。( )碎裂的心却在滴血中看到那束触目惊心的光辉。那毫光与生俱来,上帝赏给我的啊,它一直就像春阳般在懵懂的我头上默默照射,而我却在本日才幡然觉悟。
丑娘颤巍巍地走过来,从怀里取出一个红绸布包,她抽出绸子,仔细地将我的手指缠了又缠,目光里满是慈母的爱怜。我站在她面前泣不成声。而后她慎重地将一个雕花的橡木盒塞到我手里说:“女儿啊,今天是你大喜的好日子,请你收下一个想把一座金矿都献给你的,一个可怜的亲娘送给你的小小礼物吧。娘捡了二十几年褴褛,攒了良多年,才买到的——”
说着,她老松般毛糙、指甲缝里还夹着黑垢的双手发抖着翻开了这个方形的首饰盒,盒子很别致,像一座漂亮的小木屋。里面的红绒布垫着一枚闪闪发光的白金戒指,圆圆的指环上缀着一把精巧的小雨伞,母亲的心,她始终像雨伞般庇护着我啊!还有一串暗绿色的冬凌玉项链,翡翠色的缎带串着一颗颗圆润的玉珠,坠子是一头憨朴的绿色小玉象,样子可恶极了。
我悲喜交集,擎着盒子,哭着跪在她眼前:“娘,你的心比这金子跟玉都可贵百倍!谅解女儿从前对您的不恭。跟我住在一起吧,在我身边渡过您的后半生,我会好好地照料你——只有我这里还有一碗饭,那一半就属于您!&rdquo,典故;
可是丑娘的不幸还没有停止,终年伶丁伶仃、邋遢恶劣的寓居环境,省吃俭用的生活,侵害了她的健康。她搬来与我同住时,我为她做了全身检讨,发现她的身材极为虚弱。()带她去城里看,医生说已是肝癌晚期,而且已扩散到全身,估量活不过两个月了。
我强忍悲哀没有告诉她实情,精心照顾着我可怜的丑娘。她与我幸福地生涯了三个年头,在我生下女儿的第二年夏天逝世。临终时她握着我的手说:“孩子,你很杰出,我很快慰,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是我全体的寄托。没有你,我撑不了这么久——活着,如许不轻易啊——当初,我要去陪你父亲了,我告知他——你生活得很幸福,他必定会很兴奋的——”
我将丑娘与生父葬在一起,在墓前,我将那串冬凌玉项链戴在了女儿脖子上,告诉她外祖母的故事。我的丑娘,她毕生受尽轻视与凌辱,却给了我无比深厚巨大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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