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烟杆二尺来长,原坯是精选的竹根;杆身很细,十几个节骨自杆身到钵头由疏渐密,分布错落而有韵致;骨节黑里透红,与殷红的杆身相称,显得古朴庄重;烟钵则很粗大,如婴儿的拳头,用白、黄两种颜色的熟铜镶裹而成,银白的钵面,经打磨光滑得很;钵头赤中泛黄,尖而顶富个性;钵后裹如村妇的发髻;整个烟杆的外形酷似一个大惊叹号。它的做工极精细,哪怕钵头看似有些粗糙的毛竹原纹也极富讲究,它既保留了原竹的圈纹,又随原纹巧妙地配以铜饰,现出令人爽心悦目的神韵。怪不得父亲那样爱不释手,就是与旱烟无缘的我也曾经不住好奇,时时要将它拿起来把玩。父亲曾告诉那些烟友,这支烟杆是一位颇有造诣的铜匠给他裹的。我惊叹,父亲虽然不是文化人,但他那庄稼汉子的血躯里竟然蕴藏着如此深厚的艺术细胞,父亲的眼力太好!
这支烟杆跟随父亲两十年了,父亲极惜他的烟杆。
在我的记忆中,也不知有多少次,远近的烟友曾不惜血本,要用大价钱索此宝物,但都被父亲婉拒了。越是父亲不肯割爱,便越招来人们的关注和好奇。于是,父亲的烟杆又增添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人们传说着说那是件宝物,吸那烟杆能治病哩,父亲不置可否,但每逢此时,他那紫红色的脸膛便显得很是有些得意和满足。
父亲是个厚道的庄稼人,他从不向人炫耀,他只是爱他的心爱之物,爱得很痴而已。烟杆与他朝夕相伴两十年,日久天长,被磨得殷红放亮,简直成了一件精妙绝伦的艺术品。
烟杆像是父亲意笃情深的伴侣。两十个寒暑交替,父亲于寝前饭后,劳动之余暇,总少不了拿起它抽上几口,这几乎成为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部分了。你看,他背靠着那把老式木椅,双眼微眯,面上含笑,嘴唇轻含烟杆的一头,左手托着钵头,而右手却不时地用烟香很有节奏地敲击一下烟嘴;随着烟嘴上火光的一明一暗,淡蓝色的烟雾便立时弥漫开来,像云,像雾,像游龙,像魔圈、、、、、、小时的我虽不能领略父亲此时的那份闲适、那份惬意,但我常常被父亲吐出的烟圈迷住,那烟圈总引出我无限遐想。每当暮色降临,带着一身疲劳的父亲刚回到家中,便捧起他的宝贝了。昏黄的煤油灯下,父亲那样瘦弱,又是那样慈祥。烟钵中豆大的火光一闪一烁,仿佛总藏着什么,也许,里面蕴藏着父亲的希望吧。
几十个春秋流水一样逝去了,父亲劳碌一生,终于安详地闭上了他那正直、善良而又坚毅和充满向往的双眼。那支烟杆在伴他度过了许多阳间岁月之后,又随他埋进了深山翠谷之中,但我忘不了那支漂亮的烟杆。
那支烟杆是父亲的一面镜子。它坚硬、挺直,骨节儿更硬。我想,那简直就是父亲满是骨气的个性!
父亲是旧社会过来的人,小时候家底很薄。虽然祖父以上两代人都教人子弟,但父亲却没能读上一天书。到十一二岁时,他便成为祖父的左膀右臂了。年迈体弱的祖父边教书边耕种,少不了父亲这个帮手。尽管这样,在文革那人妖颠倒的岁月里,父亲还是少不了遭受不明不白的屈辱。那时子女又多,七八口之家,全靠父亲操持,其艰辛不言而喻。但父亲从没皱过一次眉,没叹过一口气。父亲的骨头是铁的!在别人眼里,他是个本分、厚道、善良、诚实的倔汉,在我们做儿女的心中,他是家乡山顶上那青黑色的巨石,他是极富个性的硬汉子。就是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父亲也没有垮下。他总不愿家人为他担心,每每遇上不顺心的事,他便捧起那支心爱的烟杆,吧嗒吧嗒地默默抽起烟来。烟是土产的旱烟,特狠,几口烟一抽,他便忘了烦恼,抖擞起精神,继续干他要干的活计。
忘不了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他身患食道癌,由于长期不能进食,只能靠注射葡萄糖维持生命,两个月下来,人都已经皮包骨头了。这就是为我们操劳了毕生的父亲!作为儿女的我和弟兄们怎能相信,这过去那么健康壮实的生命竟眼睁睁地让人看着走近死神!我又怎能够控制自己的眼泪,可是父亲却微笑着安慰我们。在他卧床的三个月里,我和家人居然很少听到他大声地呻吟。他从不肯向病魔低头,也怕麻烦子女,怕我们伤心,怕耽误我们的劳动和工作。即使在他的生命弥留之际,他也不肯我请假在家服侍他。他反复嘱咐我:不要误了孩子们呵!我难忘他这句挂在嘴边的话,虽然那时自己拿的工资是杯水车薪,但我只能竭尽所能。在父亲永远地闭上那观尽炎凉却不改坚毅、善良和正直的双眼时,我这当儿子的竟然还在学校,竟不能守在他的身边尽最后之孝!我的父亲!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廿四个冬春,但我忘不了他的慈爱、勤劳,忘不了他的宽厚、善良与正直,忘不了那支伴了他大半生的烟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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