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东交民巷使馆区,路静人稀。一辆轿车急速驶入荷兰使馆大门。安国军总司令部外交处长吴晋从车上下来,他此行是奉安国军总司令张作霖之命,专程拜访驻华使团首席公使、荷兰公使欧登科的。
这是1927年4月6日清晨。
是日上午约10点,京师警察厅总监陈兴亚率领警察、宪兵和便衣侦探三百多人赶至使馆区。陈向欧登科递交了一份警厅公文,有言曰:“近来,大批共产党员躲避在使馆区内”“煽动学生、工人,预谋在首都暴动”“这种布尔什维克思想的蔓延,必定损害外国人并破坏地方安宁与秩序”,所以,必须“采取果断措施”“抄查上述共产党人躲避处”“请予许可”。(《京师警察厅致首席公使函》(1927年4月6日))
10点20分,欧登科代表公使团在公文上签字,并通知使馆界捕房:“有中国军警入界,勿得拦阻。”(《国闻周报》,1927年4月16日)
接着,中国军警按照事先画好的地形图纸,分别把守,“隔绝交通”。此次行动搜查的重点是苏联使馆的旧兵营。携全家躲避在此的李大钊等五十多人被捕入狱。
为何抓捕李大钊
根据《辛丑条约》,东交民巷使馆区享有治外法权,中国军警不得入内。戊戌变法失败之后的康有为、梁启超,以及后来拥宣统复辟的张勋,都到那里避过难,中国当局奈何不得。而这次,李大钊成为例外。
李大钊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第三国际共产党员。
俄国十月革命后,苏联共产党主掌的共产国际推行世界革命和输出革命的政策,在欧洲国家的共产主义革命相继失败后,苏共把目光从西方移向东方,从而深度影响并介入了中国革命。
1922年1月,列宁提出用共产党与国民党合作的办法,来促进后者的革命化。之后,共产国际代表马林把这一设想具体化。1922年8月,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决定,允许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李大钊通过国民党要员张继的介绍,首先加入国民党。
此时,共产国际最关心的,是用什么办法尽快左右国民党的对外政策,因此,要求中共用一切办法“反对国民党同资本主义列强及其代理人——敌视无产阶级俄国的中国督军们的任何勾搭行为”。这里所谓“敌视无产阶级俄国的中国督军们”,指的就是张作霖。(《共产国际有关中国革命的文献资料》)
正是凭借第三国际共产党员身份,李大钊在中国的北方直接和苏联驻华大使越飞及后任大使、共产国际在华的实际负责人加拉罕联系。他在国共合作的沟通方面,在吴佩孚、冯玉祥等地方军阀与苏联的关系方面,一直是重要联系人。
李大钊曾参与了苏联和吴佩孚直系军阀的秘密谈判,一度使吴转向左倾。李大钊最成功的秘密活动是使冯玉祥倒向支持南方国民政府。
1924年,在直奉军阀大战中,冯玉祥在南方国民党和苏联的暗中支持下,突然发动北京政变,囚禁曹锟,推举段祺瑞为北京临时政府执政,电请孙中山北上共商国是。
从1924年起,苏联军事援助不断支持冯玉祥,还派去了军事顾问团。李大钊就是冯玉祥和苏联的最重要联系人。除此之外,李大钊还推动冯玉祥与张作霖手下重要将领郭松龄达成密约,促使郭松龄于 1925年11月23日公开起兵造反讨伐张作霖,并一度占领锦州。虽然郭松龄最后被镇压下去,但此事给张作霖造成了沉重打击。
冯的“赤化”倾向,引起了北方军阀的警惕。1926年初,张作霖的奉系和吴佩孚的直系联合起来,驱逐了冯的军队。同年12月,张作霖的奉系部队控制北京,成立安国军政府。彼时,北京在名义上虽有一个顾维钧内阁,可是谁也不把顾内阁视为一个有实权的政府。
在反赤化的氛围中,作为与冯玉祥部队和南方国民党政府的重要联系人,以及中国共产党的北方负责人、李大钊被列为安国军的重要抓捕对象。
辛丑条约的例外
为躲避搜捕,李大钊躲进了苏联使馆,同时把国民党和共产党在北京的机关也一起搬进了苏联使馆。
苏联使馆东边、隔着御河就是日本使馆。站岗的日本兵最早注意到苏联使馆常有中国人频繁出入。苏联使馆西边毗邻一家法国医院,这家医院的工作人员注意到隔壁俄国兵营的院子里半夜老有动静,总有人在讲话和争论。
据曾在北洋政府外交部主事、驻苏联海参崴总领事王之相回忆,“法国人想知道苏联在中国搞的什么?除了李大钊外在国际上搞什么?”(《我所知道的张作霖及其杀害李大钊烈士的经过》,王之相口述,白晶泉、武育文整理)
法国将这一情况通报给了吴晋,同时也和日本使馆取得了联系。吴晋曾在法国炮兵工程学校留学,任过驻法使馆参赞,是亲法派,他很快将“苏联使馆内可能有赤色活动”的消息汇报了上去。
奉系军警马上派来密探,装做三轮车夫等监视侦查,不久逮捕了“重要嫌疑人”李渤海。李渤海是李大钊在北京大学的学生,系中共党员,李大钊躲进苏联使馆后,他直接负责李大钊和外面的联系工作。李渤海被捕后,将苏联使馆旧兵营内部情况全部供出。当时南北处于战争状态,李大钊的秘密机关从事大量军事情报工作,并且藏匿了一些军火,而且苏联深度卷入中国内战,对北方政权威胁很大。
得到法日公使提供的密报后,张作霖函商驻华公使团。虽然各国公使对搜查苏联使馆皆无异议,但认为中国军警进入东交民巷,显系违反《辛丑条约》,应由外交部出面商议。于是,安国军总部将此意通告顾维钧。顾不愿负此责任,推诿拖延,奉系见此,决定自行交涉,于是直接派吴晋与欧登科接洽。
1927年4月4日,欧登科召集各国公使,举行会议,一致同意准许中国军警进入使馆区搜查。双方达成一致——因为苏联革命后自行废除不平等条约,所以苏联使馆不受《辛丑条约》保护。
李大钊是有机会脱身的。就在4月4日各国公使召开会议的当天,早在1922年就与李大钊相识的杨度,到太平湖饭店参加熊希龄长女的婚礼,正好碰上旧友外交部总长汪大燮,得知张作霖已决定进入东交民巷搜查俄国兵营,杨度赶紧离席,当夜即把这个消息通知了俄国兵营的共产党人。
李大钊没走,是因为相信东交民巷享有治外法权。追随李大钊多年,时为中共天津负责人的王德周,上世纪50年代撰写《李大钊先生传》披露:李大钊说“不要太胆小了”“中国军阀看帝国主义,那是无上的”“东交民巷,不容许中国武装入内,是载在条约上的,哪能例外呢,他们对我们是没有办法的”。
李大钊被捕当日,也就是4月6日下午接受了第一次审讯。据第二天出版的《顺天时报》报道:李大钊“目光充足”“态度尚镇定”。
4月7日下午,李大钊又接受了第二次审讯。4月8日《晨报》报道说,“李大钊受审问时”“态度甚从容,毫不惊慌”。“李被捕时,着灰色棉袍,青布马褂,俨然一共产党领袖之气概,闻在厅甚受优待,唯看守特别严重”。
除捕人外,军警还搜走了足足七卡车的材料。《申报》刊发的题为《北京军警搜查俄馆界详记》的消息说,“除捕人外,尚搜得各种物件甚多”“物件之中,有步枪三十余支、手枪十余支、手提机关枪二架”“此外如宣传品及关于共产党书籍等,不计其数”。
李大钊被捕后,顾维钧尽管不愿承担责任,但还是在当日深夜,以北京政府外交部的名义向苏联使馆发出了抗议照会,称苏联使馆“容纳共产党人,阴谋扰乱中国治安,并藏有种种之武装、宣传赤化之物品”“此实违背国际公法”与“中俄协定”“为此提出严重抗议”。
4月19日,北京外交部将整理出来的证据提供给中外各报馆。同日,苏联代大使齐尔内赫率馆员黯然回国。
当时上海的英文报纸《密勒氏评论报》主编鲍威尔晚年回忆:“对苏联使馆的突袭,曾搜出了大量宣传共产主义的书刊和文件”,北京当局将“搜来的文件一一影印,分送给新闻界和其他使馆,借此证明苏联人准备‘赤化’中国的阴谋”,“因为根据1924年的北京协定,苏联政府表示不在中国传播共产主义思想,而这些文件表明他们违反了协定”,“事情的结果是苏联召回了驻华使馆的代办”。(《我在中国二十五年:<密勒氏评论报>主编鲍威尔回忆录》)
“交付法庭说渐有力”
查抄了苏联使馆,逮捕了李大钊等人后,张作霖连夜在顺承王府召开会议。
《世界日报》报道称,在这个紧急会议上,“张氏主张从宽处理,不究随从”“赵欣伯、杨宇霆、陈兴亚、张学良、于国翰各要人,亦均主张宽大主义”,会议决定分三步办理,包括:向各国使馆说明意义,并声明尽力保护俄大使和俄使馆;酌派军警看守俄使馆;通告各方,使社会“得明真相”,并声明对抓获各华人,除嫌疑轻者将予释放外,其余一律移送法庭办理。
李大钊被捕后,由于他是北京大学着名教授,教育界、政治界各方纷纷呼吁,应将李大钊案移交法庭办理。
4月6日,李大钊被捕当天,傍晚6时,北京国立九校校长召开会议,讨论营救方法,并准备派代表向当局陈述意见。4月9日,北京国立九校委派的代表拜访张学良,提出“李大钊系文人,请交法庭依法审讯”,并要求释放其妻子女儿。12日,北京25所大学校长召集会议,决定发表书面声明,“希望奉系取宽大主义,一并移交法庭办理”。(《世界日报》4月10日、11日、13日)
北洋政府的前高级官员章士钊亦有活动。章士钊游说奉系总参议杨宇霆向张作霖说情,称“切不为以一时之意气,杀戮国士,而遗千载恶名”。(章士钊,《李大钊先生传》序)
彼时,在奉系军阀内部,对李大钊案的处置分成了两派。据《晨报》报道,一派认为应交军法处分,因为“奉方所讨伐者赤,则凡赤皆为敌人。况共产党在北方显有扰乱阴谋”。另一派认为,应当依普通法律程序由法庭审理,因为所逮捕者悉为文人,并非军人,世界上其他国家破获共产党机关后,“未闻有以军法从事者”,即便是君主国日本的涉共案件亦由普通法庭审理。
北洋前高官梁士诒主掌的奉系军阀内部的政治讨论会,明确主张将李大钊案移交法庭办理。1927年1月,张作霖的安国军总司令部设立政治、外交、财政讨论会,梁士诒为政治讨论会会长。4月9日,政治讨论会开会,关于东交民巷逮捕共产党人一案,经长时间讨论,决议向安国军总司令建议,将此案移交法庭裁判,依法处理,“以期昭示中外,以彰公允”。
政治讨论会之所以有此建议,与当时中国正在进行的收回领事裁判权的努力有很大关系。当时,为了决定是否将领事裁判权交还中国,英美等国组成法权调查委员会,对中国的司法状况展开调查,调查报告认为,军人对司法的干涉太多。
在此背景下,政治讨论会认为,东交民巷逮捕共产党人案“现在主张交法庭之最大着眼点,在鉴于本案受世界注目,而上次司法调查委员团,对中国法权,多有所借口,是此案正可借以彰中国司法独立之精神,以减外国不信任中国法权之意。”会议决定,“推举梁士诒、杨度二人为代表,前往顺承王府陈述意见。”
后来,梁、杨二人以事关司法为由,加约司法总长罗文干一同前往。
形势似乎朝着有利于舆论的方向发展,正如《晨报》4月18日报道所说,“奉系对党案尚未定办法”,但“交付法庭说渐有力”。
“久延不杀,恐不足以服各将领之心”
此时的张作霖面临巨大压力,举棋不定。
他给军阀张宗昌、孙传芳及前方各路将领拍了电报,说“在使馆界内捕获着名共产党员首领李大钊”,“倘有意见,可即电告”。
张宗昌、孙传芳等6名军阀给张作霖的回电中,只有一人“电请量情法办”,其余5人均主张“严办”,山西军阀阎锡山没有回电。(《顺天时报》4月14日)
半个月后,4月23日,李大钊案最终被交由军事法庭会审,依据是《陆军审判条例》第一条及《修正陆军刑事条例》第二条的规定,李大钊等人虽非陆军军人,但属“勾结外国人或附从阴谋意图紊乱国宪及煽惑内乱者”。
安国军总司令部、京畿卫戍总司令部、京师高等审判所、京师警察厅组成一个特别法庭,张作霖大元帅府军事部长何丰林任审判长、安国军军法处长颜文海任主席法官,审理李案。
此时,张作霖对如何处置李大钊等人仍在犹豫中。4月28日出版的《世界日报》称,“再经三次预审后,即可正式开审,其为期当在下星期一二两日”。不料,形势突变,4月28日上午10点,特别法庭在京师警察厅突然开庭,草草审理了70分钟,便判处李大钊等20人绞刑,立即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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