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云台居士是曾国藩的外孙。祖籍湖南省衡山县,1880年10月出生于长沙,父亲聂缉?(历任上海道台、安徽巡抚、浙江巡抚)。母亲曾纪芬,是曾国藩之女。聂云台排行老三。聂云台居士一生亲眼目睹诸多显赫世家的兴衰沉浮。抗战期间,上海社会崇尚华丽,奢侈成风。聂云台老居士有感而作,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融合历史的经验教训,1942年到1943年,撰写佛教小册《保富法》,劝人散财布施,在《申报》上连载,一时传为佳话。1953年12月12日在上海病逝,年73岁。
上篇
俗话说:发财不难,保财最难。我住在上海五十余年,看见发财的人很多。发财以后,有不到五年、十年就败的,有二、三十年即败的,有四、五十年败完的。我记得与先父往来的多数有钱人,有的做官,有的从商,都是炫赫一时的,现在已经多数凋零,家事没落了。有的是因为子孙嫖赌不务正业而挥霍一空,有的是连子孙都无影无踪了。大约算来,四、五十年前的有钱人,现在家业没有全败的,子孙能读书、务正业、上进的,百家之中,实在是难得一两家了。
不单是上海这样,在我湖南的家乡,也是一样。清朝同治、光绪年间,中兴时代的富贵人,封爵的有六七家,做总督巡抚的有二、三十家,做提镇大人的有五、六十家,现在也已经多数萧条了。其中文官多人,财产比较不多的,后人较好。就我所熟悉的来说,像曾、左、彭、李这几家,钱最少的,后人比较多能读书,以学术服务社会:曾文正公的曾孙辈,在国内外大学毕业的有六七位,担任大学教授的有三位;左文襄公的几位曾孙,也以科学专门而闻名;李勇毅公的孙子辈,有担任大学教授的,曾孙也多是大学毕业;彭刚直公的后人,十年前,有在上海做官的。大概当时的钱,来得正路,没有积蓄留钱给子孙的心,子孙就比较贤能有才干。其余文官比较钱多的十来家,现在的后人多数都是萧条了。武官数十家,当时都比文官富有,有十万、二十万银两的(多数是战事平定以后,继续统兵,可以缺额,才能发财)。至于拥有五、六十万到百万银两财产的有三四家,如郭家、席家、杨家等,都是后来从陕西、甘肃、云南、贵州统领军务归来的人(金陵克复的时候,曾国藩因为湘军士气不振,所以全部遣散,剿捻匪的时候,改用淮军。所以湘军的老将,富有的非常少)。各家的后人,也是多数衰落了,能读书上进的,就很少听见了。
我家与中兴时代的各大世家,或湘或淮,多数都是世代相交的关系,所以各家的兴衰情形,都略有所知。至于安徽的文武各大家,以前富有丰厚的,远远胜过了湘军诸人,但是今日都已经凋零,不堪回首了。前后不过几十年,传下来才到了第三代,已经都如浮云散尽了。
然而当时不肯发财,不为子孙积钱的几家,他们的子孙反而却多优秀。最显明的,是曾文正公,他的地位最高,权力最重,在位二十年,死的时候只有两万两银子。除乡间的老屋外,在省中未曾建造一个房子,也未曾买过田地一亩。他亲手创立的两淮盐票,定价很便宜,而利息非常高。每张盐票的票价二百两,后来卖到二万两,每年的利息就有三、四千两。当时家中只要有一张盐票,就称为富家了。曾文正公特别谕令曾氏一家人,不准承领,因此在他逝后多年,后人也没有一张盐票。若是当时化些字号、花名,领一、两百张盐票,是极其容易的事情,而且是照章领票,表面上并不违法。然而借着政权、地位,取巧营私,小人认为是无碍,而君子却是不为啊!这件事,当时家母知道的很详细,外面人是很少有知道的。《中庸》上面说道:“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惟人之所不见乎!”(这叫作表里如一,即是诚意、毋自欺,这是中国政治学的根本,如果无此根本,一切政治的路,都是行不通的。)文正公曾经对僚属宣誓:“不取军中的一钱寄回家里”,而且是数十年如一日,与三国的诸葛公是同一风格。因此,当时的将领僚属,多数都很廉洁,而民间在无形当中受益不小。所以躬行廉洁,就是为民造福。如果自己要钱,那么将领官吏,人人都想发财,人民就会受害不小了。
请看一看近数十年来的政治,人民所遭遇的痛苦,便知为人长官的廉洁与不廉洁,影响非常大。所以,《大学》上说:“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孟子》说:“为富不仁,为仁不富。”因为贪财与不贪财,很大程度上关系着别人的利益、幸福,所以发财便能造罪,不贪财方能造福。
现在我再举几个例子:
宋朝的范文正公(范仲淹),他做穷秀才的时候,心中就念念在救济众人。后来做了宰相,便把俸禄全部拿出来购置义田,赡养一族的贫寒。先买了苏州的南园作为住宅,后来听见风水家说:“此屋风水极好,后代会出公卿。”他想,这屋子既然会兴发显贵,不如当作学堂,使苏州人的子弟,在此中受教育,那么多数人都兴发显贵,就更好了。所以就立刻将房子捐出来,作为学宫。他的儿子们曾经请他在京里购买园宅一所,以便退休养老时娱乐,他却说:“京中各大官家中的园林甚多,而园主人自己又不能时常地游园,那么谁还会不准我游呢!何必自己要有花园,才能享乐呢?”范先生的几位公子,平日在家,都是穿着布素衣服。范公出将入相几十年,所得的俸钱,也都做了布施救济之用,所以家用极为节俭,死的时候,连丧葬费都不够。四个儿子都做了公卿,而且能继承他父亲的意思,舍财救济众人。所以,范家的曾孙辈也极为发达,传到了数十代的子孙,直到现在,已经是八百年了,苏州的范坟一带,仍然有多数范氏的后人,并且还时常出优秀的分子。世人若是想替子孙打算,就请按照范文正公的存心行事,才是最好的方法。
再说元朝的耶律文正公(耶律楚材),他是元太祖(成吉思汗)及元世祖的军师,军事多是由他决策,他却借此而救全了无数的人民,因为元太祖好杀,而他善于说话,能够劝谏太祖不要屠杀。他身为宰相,却是布衣蔬食,自己生活非常的刻苦。他是个大佛学家,利欲心极为淡泊。在攻破燕京的时候,诸位将领都到府库里收取财宝,他却只吩咐将库存的大黄数十担,送到他的营中。不久发生瘟疫,他用大黄治疗疫病,非常见效。他也是毫无积蓄,但是他的子孙,数代做宰相的,却有十三人之多。这也是一个不肯积钱,子孙反而大发达的证据。
再说清朝的林文忠公(林则徐),他是因反对英国,以致于引起了鸦片战争的伟人。他如果要发财,当时发个几百万,是很容易的。他认为鸦片贻害人民,非常的严重,所以不怕用激烈的手段,烧毁鸦片两万箱。后来,英国人攻广东,一年攻不进,以后攻陷了宁波、镇江。清朝不得已,就将林文忠公革职充军,向英国人谢罪谈和。林公死了以后,也是毫无积蓄,但是他的子孙数代都是书香不断,曾孙辈中尚有进士、举人,至今日仍然存在。数年前故世的最高法院院长林翔,就是其中的一人,道德亦非常的崇高。
再看林公同一个时候发大财的人,我可以举几个例子:就是广东的伍氏及潘氏、孔氏,都是鸦片里发大财至数百千万银两的。书画家大都知道,凡是海内有名的古字画碑帖,多数都盖有伍氏、潘氏、孔氏的图章,也就是表明了此物曾经在三家收藏过,可见得他们的豪富。但是几十年后,这些珍贵的物品,又已经流到别家了。他们的楠木房屋,早已被拆了,到别家做装饰、木器了。他们的后人,一个闻达的也没有。这三家的主人,总算是精明能干,会发这样的大财。而当时的林文忠公,有财不肯发,反而弄到自己被革职办罪,总算太笨了吧!然而至数十年以后,看看他们的子孙,就知道林文忠公是世间最有智慧的人。伍氏、潘氏、孔氏,却是最愚笨的人了。
上海的大阔佬很多,我所认识的,也可以举几个例子:
一个是江西的周翁,五十年前,我在扬州的岳父萧家,就认识这位富翁(当时的这两家同是盐商领袖)。有一天,周翁到萧家,怒气勃勃的,原来是因为接到湘潭分号经理的来信,说是湖南发生了灾荒,官府向他们劝募捐款,他就代老板周翁认捐了银子五百两。而周翁嫌他擅作主张,捐得太多,所以才发怒。那时他已有数百万银两的财富,出个五百两救济,还不舍得。后来住在上海,有一天,谭组安先生与他同席,问他,如何发到如此的大富?他说,没有别的法子,只是积而不用。他活到八十多岁才死,遗产有三千万元,子孙十房分家,不过十几年,就已经空了。若是以常理来说,无论如何,每房子孙都有三百万,不会一齐败得如此之快;然而事实上却是如此。若是问他如何败法?读者可尝试着闭目一想,上海阔少爷用钱的道路,便能够明白,不用多说了。这位老翁,也是正当营业,并未取非分之财。不过心里悭贪,眼见饥荒,而不肯出钱救济,以为积钱不用,是聪明。却不知道此种心念,完全与仁慈平等的善法相违反。我若是存了一家独富之心,而不顾及他家的死活,就是不仁慈、不平等到了极处。除了本人自己受到业报外,还要受到余报的支配,也就是《易经》所谓的余庆、余殃的支配。使独富的家败得格外的快,使大众亲眼见到果报的昭彰,能够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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