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北大才子邱小刚的历史随笔集。全书共分三辑:“中国好人·中国坏人”以论人为主,讲的是历史上被脸谱化的一些人;“世事·人情”一辑以论事为主,落后就要挨打、先进就要挨骂,一语道出中国式道德天平上人们的生存境况;“以天下为狗任”是全书最激烈的一辑,作者痛批法家式的出人头地狂,儒家式的道德混乱症,而这些病症,至今还深深缠绕在中国人的心灵深处。
夏姬 放纵的权利
女性最愿意生活在哪个时代?
也许春秋时代是个选择。我喜欢春秋,那时天下未定,不仅是在政治上,是在一切方面,包括种种观念和风俗,所以机会显得很多。春秋的另一个好处,是那时的人讲究体面。哪怕是在最残酷的事务——战争中,都客客气气的。很少有偷袭的事,宣战一方总会辞令优美地说,对不起,我要打您了;另一方也同样优美地说,我不得不还手,实在是没办法,抱歉得很。
对一些出格的事情,也不如后来那样暴跳如雷般地过敏。
夏姬的事是很好的例子。这位中国的海伦出身郑国的王室,她的第一个丈夫,年轻时就死了,第二任丈夫,陈国的御叔,在生下一个儿子后也去世了。若干年后,放肆的夏姬和陈灵公私通,大臣孔宁和仪行父也是她公开的情夫。这三个人四处宣扬,欣欣得意。有一次在夏家饮酒,陈灵公对仪行父说,你看徵舒,长得多么像你呀。仪行父说,也像您呀。这个下流的玩笑使夏姬的儿子徵舒再也不堪其辱。徵舒埋伏下箭士,在陈灵公离开时把他射死了。
这只是故事的开头。徵舒自立为陈侯。一直想扩张的楚国借机主持正义,攻破陈国,杀死徵舒,顺便把夏姬掳到楚国。楚庄王想自己娶夏姬为妻,屈巫进谏说:您不能这么做。您召集诸侯伐陈,名义是声讨罪恶。如果娶了夏姬,人们就会以为您发动战争的真实目的是想得到夏姬……
后面还有一篇大道理。楚庄王只好做罢。楚国的上卿子反也想娶夏姬,屈巫又劝阻说:“这是个不祥的女人。她先克死了两任丈夫,后又害死了陈灵公和她自己的儿子。人活一辈子不容易,何苦要自陷于那样的危险?天下美妇人多得多,为什么非得娶她呢?”
子反也被吓退了。最后,不怕死的襄老娶到了夏姬。第二年,晋楚间发生了著名的?之战,襄老战死。
襄老死后,襄老的儿子居然还想把夏姬娶过来,屈巫坐不住了,把自己那一番大道理抛诸脑后,派人给夏姬送信说:你先返回郑国,我一定会娶你为妻。屈巫使了种种巧妙手段,哄过了楚王,终于娶到了夏姬。
这位从前的“祸水论”者,从前的直臣拂士,便这样向爱情投降。屈巫在楚国心不自安,索性携夏姬逃到晋国,在那里给楚国捣了许多乱。夏姬的故事到此总算结束,她和屈巫留下一个女儿,后来嫁给了晋国的名臣叔向。
刘向《列女传》说她“殆误楚庄,败乱巫臣”,不过是祸水论的老调。而在春秋时期,夏姬的名声虽然不好,也绝不曾坏到人人攻之,要她替世道人心负责的地步。在春秋人眼里,她是一个多情而放纵的美丽女人,如此而已。
《诗经》中的下层妇女可以自由恋爱,《左传》中公卿大夫相当多地私通,说明那时的女性,尚有社交的机会。到了后世,私通几乎只发生于社会的两端,平民与皇族,前者迫于生计,没办法把女人关在屋子里,后者拥有特别的权势,可越轨而不受追究。在地主和士大夫阶层,私通的事情极为罕见,因为这些家庭的女性,与外界隔离。女性的放纵终于被镇压下去了,男性的放纵则越发地没有检束,当然,他们的放纵,不外乎通过买卖与抢夺这两种形式来实现。
李斯 自断后路的尴尬
李斯临刑前,对儿子发出著名的感叹:“现在,就是想再与你牵大黄狗,出上蔡东门捉兔子,又哪里还能做得到呢?”李斯本是上蔡小吏,某日见到溷厕和米仓中的老鼠生活不大相同,便有所触,发愿不为厕鼠,力争上游,前往荀子那里学“帝王术”。
后人讨论李斯相秦,一方(如李白)说他得到如此功名,远胜于糟糠不饱的拘儒,另一方(如柳宗元)说他贪利杀身,还不如曳尾于泥中。——出入去就,在今天早已不是问题了,至少不该是问题,但在过去,可是件大事,如何能够出而不至于背义害身,入而不至于辗转沟壑,一直令古人头疼。
且说李斯跟着荀子和春申君,在楚国不得为用,掉头向西,投向六国的对头,新起的强秦。秦国虽强大,尚无文化的自信,也不知如何运用自己的武力。李斯的第一课辅导,便是为秦王立下平诸侯、成帝业的大志。当时关东之士,往投秦国的本来就少,李斯所言又恰中秦王的心事,所以一拍即合,秦王便让李斯主持大计,派辩士与剑客来招募六国名士,能利诱的利诱之,不能的则杀之。
二十年后秦一统天下,李斯又做了两件大事,第一是力主郡县制,第二是禁止学术,行焚书坑儒之政。——李斯本是中原儒士,荀子的门生,乃禁百家,焚图书,视师道如寇仇,岂不自断后路?说起这一点,宋人通常归罪于荀子主张人性恶。
其实,荀子的事业本在于将儒学改造为治术,其学说本身便包含权变的后门。且他及春申君的门下来路很杂,李斯所学,未必尽出于荀子,如他的中央集权思想,可能就有一大部分是来自同学韩非。韩非被李斯设法害死,可惜后来焚书不彻底,使我们尚能知道先秦思想的脉络。
李斯是个杰出的人。有点让后人难办的,是如何处理他的双重身份。一面是政治家,一面是士人。他的文才的确非常好,足以配得上他的头脑。鲁迅说“秦之文章,李斯一人而已”;不过鲁迅又加上一句“由现存者而言”,——是啊,别的士人死的死,亡的亡,只剩下他自己了。李斯对同侪的态度,既与他的治国主张相符,又未尝没有固宠之意。在权力盛时,他已生惧意。那时他儿子娶的是公主,女儿嫁的是王子,整日拜谒填室,车骑塞门,李斯叹道:荀老师曾说事不可太盛,物极则衰,不知以后我会怎么收场。
当年李斯西投,除干求功名外,还有一番意思便是实践自己的政治理论。如今志得意满,又不免难继之忧。秦二世时,李斯为了保命,甚至对皇帝说:明主就是要灭仁义,绝辩争,大大方方,想怎么来就怎么来。这种议论空前绝后,便是黄皓、魏忠贤辈,也从没敢公开这么说。他还运用自己的学识,给这种奇特的主张以详细的论证。但也不能取容于赵高,后来李斯自知难保,索性与赵高反目,硬着头皮说些忠言,自然是想成则全身,不成也博得个身后之名。
后人感叹李斯之死,或说他不懂得功成身退。其实这个道理,李斯何尝不知,只是他一手奠定的格局,已没有退路了。当年商鞅出亡,想找个旅店,店主说:“商君的法令,如果收容没有合法身份的人,坐以同罪。”商鞅只好长叹自己的“为法之弊”。在这一点上,两人的境况真是相似。
司马相如 可原谅的谄谀
汉代“纯文人”中,我最喜欢与最不喜欢的,都是司马相如。他的文才,自不用说;他的性格,大有可爱之处。最有意思的是“当垆卖酒”这一出,迹近无赖,然而无赖得有风度。顺便说一句,当初他勾引卓文君,是看上了卓老太爷的家产,不过结尾圆满,历代不以为乱。
司马相如是成都人,卓家在临邛。他把卓文君拐到成都,等了些日子,不见被迫做了老丈人的卓王孙送来一个大子儿。他们回到临邛,在卓王孙鼻子前面开了家小酒馆,两人自操贱役,一个卖酒,一个跑堂。卓王孙斗不过他们,只好送上钱财,于是,像童话里说的,王子与公主从此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司马相如本来也出身富家,花钱谋为郎官,家产荡尽,才出此下策。他是喜好事功的人,看名字便可知道。此番有了经费,不数年,又去做官,因为《子虚》、《游猎》二赋,得到武帝欢心。以后的年头,或宦或否,逍遥自在。若到此也就好了,但他终于肠热难耐,做了那篇《封禅文》。
此前,封禅的事也有儒生提过,但没人能够像司马相如这样,详细而雄辩,力证汉武帝是如此伟大的君主,可以封禅,应该封禅,必须封禅,如不封禅,老天爷一千个不答应,老百姓一万个不答应。有意思的是,司马相如殚思极虑写了这篇雄文,一直藏在家里,待机而售;然而很快生了重病,便在临终前嘱托卓文君,皇帝若派使者来求书,把这一篇送上去吧。
我不喜欢的不是《封禅文》的谄谀,而是谄的方式——先意承志。帝制下讨生活,不说些奉承话,是不可能的。但把事情想到前面,先主上之忧而忧,后主上之乐而乐,如非心性熟透,何能及此?
当年梁启超骂奴性,云“依赖之外无思想,谄媚之外无笑语,奔走之外无事业,伺候之外无精神”,以及“言主人之言,事主人之事”。其实还有更高一层的,为言主人之所难言,事主人之所未事,奴才做到这个份上,才算有成。奴才和奴隶不同,奴隶是不得已而为,想不做而不可得,奴才则其乐陶陶,一日无主,反倒浑身不舒服。——当然,他们并不是没脑子,自甘下贱,而是自有其理由,那便是沈约说的“鼠凭社贵,狐借虎威”。所以古人早有预报,不可以因其柔媚而轻侮之,因为他们一旦遇到批评,立刻就会招来主子,指示对手所在,以及种种可恶当诛之处。
话说回来,司马相如并不是这种人。他是豪迈的人,虽然有些不谨慎,而他的才学,足以掩羞。汉朝人就是不好,也坏不到哪儿去。
海瑞 有女千万莫嫁他
古代名气最大的三个直臣中,汉代的汲黯可爱,宋代的包拯可畏,明代的海瑞可叹。
包公廉隅,令人凛凛,尚在人情之常;海瑞的性格,每有常情不能度者。当初海主事骂皇帝获罪,逮下锦衣卫狱,第一个上疏论救的,是户部司务何以尚。为这件事,何以尚挨了一百廷杖,也入诏狱,日夜拷问。若干年后,海瑞出任南京吏部右侍郎,何以尚是郎中,正是属下。二人相会,海瑞待以长官接见下属之礼。何以尚说,若论官位,是该如此,但你我当年一场交情,就不能以客礼相待吗?海瑞坚持不肯。何以尚大怒,拂袖而去,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这辈子是不要见你了。
克制自己心中任何妥协的想法,对人对己不留情面,我们不知道海瑞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确实做到了。
他曾有个五岁的女儿。有一天,海瑞见她拿块饼子在吃,问起来,是家中的仆人给她的。海瑞十分愤怒,说,你是女子,怎么可以从男仆手中拿东西吃?简直不像我的女儿。你要是能知耻而饿死,才是我的女儿。这个五岁的小女孩,哭啼起来,再不肯吃饭,七天后真的饿死了。
与海瑞同时的文人王世贞曾诗论海瑞“胸中无黑白,止有径寸丹”。他是在批评海瑞执法,不论事之是非曲直,只凭胸中一团正气。原来正气不能取代一切,若不格以事理,便成蹈空。海瑞巡抚应天时的事迹流传最广,不多述,只说他事事偏袒弱小,不但未奏颠覆之功,反倒弄出些奇奇怪怪的效果。在海瑞这边,只要紧握高尚的动机,便问心无愧,在受治者那里,又难免有别的感受。
海瑞在任上没做过什么残酷的事,虽衙门前总有枷号的人,但并不算出格,虽建议恢复朱元璋的严刑酷法,也只是说说,未得施行。他的意志可尽行的地方,是他的家庭,如果不算他母亲对他的控制。这位母亲也是非常之人,青年守寡,便把“全部心血倾注在儿子身上”,同处一室,日夜督问。
海瑞是孝子。头两位妻子,与婆婆不和,都被休掉,其中的潘氏,过门不到一个月,便被逐出。第三位夫人在家最久,最后与一妾先后自杀。时人非议海瑞的,一是矫激,二是迂阔,第三便是“薄于闺阁”。家事不好妄说,但无论如何,这不像一个幸福家庭。
海瑞胸中的径寸丹心是什么?对弱者的同情心?从他的政令来看,似乎是的,因为他断起案来,总是站在弱者的立场上,但联系到其他方面,又未必然,因为很难想像一种广泛的感情会丰于彼而吝于此。看来那是一种抽象的正义,圣化的政治理想,强烈到可以克制正常的情感,而不是养成与丰富之。其实圣人哪里又是这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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