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书》卷一《光武帝纪》谓东汉光武当朝,有“退功臣而进文吏”之举,此事史证甚多,无庸赘言。问题在于,建武功臣中的许多人物与在政治上取代他们的文吏阶层,实际上具有相近的学术素养和行政经验,王夫之称他们“皆出可为能吏,入可为大臣者”,光武何以却要舍近求远,罢退功臣,招揽大批文吏入朝呢?再者,光武称帝时功臣势力之大,足以改变三公人选,他们何以又接受光武处置,相继让位于文吏呢?笔者以为:“退功臣而进文吏”的局面虽形成于建武后期,但光武利用功臣内部不同集团的彼此制约,压抑一部分急剧增长的功臣势力,却是从他即位时就开始的。光武建国后南北、新旧功臣间及功臣、文吏间地位的消长变化,牵涉建武一朝皇权的运作,表现为一个复杂的过程,并非一蹴而就。光武屡屡调整国家的权力结构,造成皇权强化的趋势,应是认识建武时期皇权与功臣、文吏间关系的主要线索。笔者试图依循这条主线,重新探索东汉建国初期的一段历史进程。
一、南北功臣的制衡
光武“以征伐济大业”,故建武元年(25年)六月初即位时,非但不能“退功臣”,而且还要任之以显职。据万斯同《东汉将相大臣年表》,其时除太傅卓茂外,大司马吴汉、大司徒邓禹、大司空王梁、骠骑大将军景丹、建威大将军耿?、虎牙大将军盖延、建义大将军朱祜(大将军杜茂与以上四大将军官次相当,亦应入表)、前将军耿纯、右将军万修,均为开国功臣。
又建武二年(26年)正月分封,以“功次轻重”为标准,功臣自然是主要的受益者。《光武帝纪》:“封功臣皆为列侯,大国四县,余各有差。”博士丁恭引古制以谏,光武竟宣称:“古之亡国,皆以无道,未尝闻功臣地多而灭亡者。”遂遣谒者即授印绶。相形之下,文吏尚未能获得与功臣同等的优待。《后汉书》卷二六《侯霸传》:霸以“明习故事”,累迁至大司徒,建武十三年(37年)卒于官,光武下诏吊曰:“唯霸积善清洁,视事九年。汉家旧制,丞相拜日,封为列侯。朕以军师暴露,功臣未封,缘忠臣之义,不欲相逾,未及爵命,奄然而终。呜呼哀哉。”文吏爵赏不得超越功臣,直到11年后仍为一项通行的原则。功臣在东汉新政权中的地位远远高于文吏,由此略见一斑。
建武功臣拥戴光武称帝,同时对皇帝权力又有所干预。《后汉书》卷二二《景丹传》:“世祖即位,以谶文用平狄将军孙咸行大司马,众咸不悦。诏举可为大司马者,群臣所推唯吴汉及(景)丹。帝曰:‘景将军北州大将,是其人也。然吴将军有建大策之勋,又诛苗幽州、谢尚书,其功大。旧制骠骑将军官与大司马相兼也。’乃以吴汉为大司马,而拜景丹为骠骑大将军。”孙咸经历未详,由“众咸不悦”的情节,可知其军功不及吴汉、景丹之辈。此例说明功臣最初在国家政治事务中拥有极大的发言权,有时甚至会压倒光武的声音。
功臣的官爵既由其军功所决定,就难免对皇权表现出一种独立性。《后汉书》卷二二《王梁传》:建武二年,光武遣大司空王梁与大司马吴汉俱击檀乡,“有诏军事一属大司马,而梁辄发野王兵,帝以其不奉诏敕,令止在所县,而梁复以便宜进军。”光武以梁“前后违命”,派尚书持节往军中斩梁,但最终又将其赦免。尽管功臣并非都像王梁那样肆意妄为,然而他们无疑要比文吏难于控制。范晔论光武“退功臣、进文吏”事,着眼于他从武功到文治的转变,固然不错,但其中还有另外一层背景:即光武为了确立他在东汉政治体系中的绝对权威,需要对功臣有效地加以制约,用文吏为施政的爪牙。本文第三节将就此问题作详细论述。
但是,功臣们毕竟已在政治上尤其是在军事上取得举足轻重的地位,光武开始只能通过南北功臣相互制衡以达到强化皇权的目的。
光武转战河北时,手下功臣大致有南北的分野。“南人”即从南阳、颍川追随光武进入河北,充当其大司马、破虏大将军府早期僚佐的人物。“南人”见于记载者有邓禹等十余人,除朱浮为沛人,陈副原籍不明外,其余均出自南阳、颍川二郡。袁宏《后汉纪》卷二谓光武刚到河北时,“官属腹心皆南方人”,不为无据。这些“南人”地域观念十分强烈,《后汉书》卷一九《耿传》:王郎发难,耿投奔光武,建议北征渔阳、上谷兵骑以击王郎,“光武官属腹心皆不肯”,曰:“死尚南首,奈何北行入囊中?”此谓“光武官属腹心”,即指邓禹一班“南人”,他们身在异乡,总是怀念桑梓。
“北人”则泛指光武抵达河北前已活跃于该地,后又相继投入光武幕府的人物。“北人”以河北土著居多,其中王梁等6人,《后汉书》有传。另如耿况、彭宠、景丹、吴汉、耿诸人,籍贯虽不在河北,但由于长期滞留此地,大多已供职郡县,乡土意识逐渐淡漠,在政治上与河北人士趋于认同。冯翊栎阳人景丹,王莽时拜朔调(即上谷)连率副贰,降于更始后复为上谷长史,及附光武,光武遂称之为“北州大将”,其原因就在于此。
如所周知,光武“诛王郎、铜马于河北”,奠定其建国的基础。而北人特别是上谷、渔阳诸将,在平定河北的大小战役中尤为光武所倚重,军功也比南人更显著,所以他们在建武元年的权力分配中占有突出的优势。万斯同所列三公、诸大将军,为当时最高官阶,其中北人5名,南人仅3名;而且,大司马位居三公之首,群臣所推荐的大司马人选又都是北人。值得注意的是,光武特别提及景丹“北州大将”的身分,似乎仅凭这一点,理所当然应该入选。景丹作为上谷长史,在往援光武的同郡僚佐中位次最高,故获“大将”之名。此事又反映了一种舆论,即北州诸将在选官时是普遍要优先的。
光武放弃初衷,改任吴汉为大司马,是被迫向群臣论功授官的要求作出让步。但《北堂书钞》卷五二引应劭《汉官仪》,录明帝甲辰策书云:“高密侯邓禹,元功之首。”邓禹以“元功之首”任大司徒,位次反在大司马吴汉之下。《三国志》卷五六《吕范传》注引《江表传》载:孙权谓光武受更始使,抚河北,“未有帝王之志也。”邓禹劝之以复汉业,“是禹开初议之端矣。”可知邓禹称“无功之首”,功在定策,不在军功。另据高似孙《史略》引《东观汉记》曰:“天下既定,将帅论功,吴公(即吴汉)为大。”建武时期群臣中军功最盛者,当属北人吴汉。邓禹初封侯,胡三省曰:“盖以禹功比萧何,故封之。”是有道理的。然邓禹、吴汉终依军功高下排定位次,又与萧何军功低于曹参而位次列在第一的故事迥然不同。
建武初,北人权势凌驾南人,光武的基本对策就是借助南人钳制北人。如上所述,北人军功超过了南人,但光武选择的第一位三公却是南人。《后汉书》卷一六《邓禹传》所载光武遥授邓禹大司徒之策,其中只字未提河北战事,证明邓氏在河北的军功微不足道。事实上邓禹于河北平后始拜前将军,位在北人吴汉、耿诸大将军之下。光武即位5天之后,建武元年六月甲子,邓禹破更始将王匡于安邑;仅过了7天,七月辛未,光武便匆匆以“平定山西”之功,发表邓禹为大司徒。
邓禹就任后,其他功臣才陆续得到安置。虽然光武迫于压力,容忍众多北人占据军政要职,但南人中仍有邓禹、朱祜、杜茂等数人,跻身东汉最高统治层。光武扶持亲信的南人以便尽快驾驭新政权,其意图显而易见。
光武力求维持南北功臣权力的平衡,这种意图在其分封活动中亦有所体现。《太平御览》卷二○○引《东观汉记》云:“光武功臣邓禹等二十八人皆为侯,封余功臣一百八十九人。”又《后汉书·光武帝纪》建武十三年(37年)四月条:“大飨将士,班劳策勋,功臣增邑更封,凡三百六十五人。”建武年间大规模的分封,载入史籍的仅有建武二年正月、十三年四月两次,上引《东观汉记》所录应是建武二年的那一次,故受封人数大大少于建武十三年。
“光武功臣邓禹等二十八人”被史臣特意提示,可见其地位高于“余功臣一百八十九人”,他们疑即诸史所谓“建武元功”。这28人是否即为明帝图画于南宫云台的28位“前世功臣”,尚难确认。不过,“云台二十八将”皆从光武征战河北,也都是东汉开国元勋,况且,“云台二十八将”同样以邓禹为首,数量又与“光武功臣邓禹等二十八人”相等,这些皆非巧合。二者可能就是一回事,至少“云台二十八将”中的多数人,已在“邓禹等二十八人”之内。“云台二十八将”中有南人16名,北人12名,双方大体上平分秋色。建武二年分封时的形势,可信是与此近似的。
南人凭恃皇权与北人抗衡,皇权则利用南人遏止北人权力的膨胀,由此构成建武前期政治的一大特色。
光武大力提携南人,在当时人们议论中也有体现。如《后汉书》卷三一《郭?传》:建武十一年(35年),郭调任并州牧,过京师谢恩,光武引见,“因言选补众职,当简天下贤俊,不宜专用南阳人。”史云光武“纳之”,表明所谓“选补众职”“专用南阳人”,已是人所共见的事实。郭西汉末任渔阳都尉,王莽时又拜上谷大尹,与北州人士有着特殊的渊源关系。光武在渔阳郡将彭宠叛乱平后,立即将郭转为渔阳太守,大约是想借助郭在当地的声望以安定局面。因此,郭批评光武用人,也有可能代表了一些北人的看法。
光武此后的做法的确有所更张,《后汉书》卷一六《寇恂传》叙其建武十二年(36年)死前之事曰:“时人归其长者,以为有宰相器。”寇恂最终卒于执金吾任上,光武并未顺从“时人”的意愿,选寇氏为相。比照前引建武元年光武更换大司马一事,可以看出光武与功臣间地位的消长变化。又据《后汉书》卷一七《贾复传》载:建武十三年,贾复罢左将军官,以列侯就第,加位特进。“朱祜等荐复宜为宰相,帝方以吏事责三公,故功臣并不用。”贾复为南人,力荐贾复的朱祜也是南人。寇恂系北人,推举寇恂的“时人”是否亦为北人,尚不清楚。至少我们知道南北两大功臣集团,一直在设法维护自身的利益。然而,光武将北人寇恂、南人贾复统统排斥于三公之外,又是借南北功臣权力的制衡,为其他新兴的政治势力,进而也为君主专制的发展开辟了道路。
光武在建武中后期相继解除功臣的兵权,是其处理功臣问题的另一项重大举措,史家已多有论列。此事的开端在建武十三年四月,《后汉书·光武帝纪》该月条:“罢左右将军官,建威大将军耿罢。”按左右将军分别为贾复和邓禹,同书《贾复传》揭示了这次罢官事件的内幕:“(贾)复知帝欲偃干戈,修文德,不欲功臣拥众京师,乃与高密侯邓禹并剽甲兵,敦儒学。帝深然之,遂罢左右将军官。”“功臣拥众京师”,是东汉初年的普遍现象,光武颇为忧虑。《续汉书·百官志一》“将军”条云:“世祖中兴,吴汉以大将军为大司马。景丹为骠骑大将军,位在公下。及前、后、左、右杂号将军众多,皆主征伐,事讫皆罢”。现有史料足以证明,建武十三年以前东汉功臣拜将军官者,并非“事讫皆罢”。功臣带将军名号,就有权领兵,故光武解决“功臣拥众京师”之隐患的关键,就在于能否削夺功臣的军职。
其时中都官中地位最高的武官是建威大将军、北州大功臣耿,但光武并不是从耿开刀。南人贾复、邓禹揣度人主心思,率先“剽甲兵”。光武“深然之”,遂罢其左、右将军官。尽管我们无从断定光武同贾复、邓禹是否密谋在先,然而贾、邓二人的免官,无疑给包括耿在内的其他功臣造成巨大压力。耿明于“时之度数”,范书本传说他不久便“上大将军印绶”,拱手交出了兵权。这实际上是耿为形势所迫采取的不得已之举。此事清楚地表明:南北功臣间彼此制约,真正获利的是光武本人。
二、“新臣”与“旧臣”的兴替
《后汉书》卷二三《窦融传》:陇、蜀既定,光武命窦融与河西五郡太守奏事东都,“融到,诣洛阳城门,上凉州牧、张掖属国都尉、安丰侯印绶。引见,就诸侯位,赏赐恩宠,倾动京师。数月,拜为冀州牧,十余日,又迁大司空。融自以非旧臣,一旦入朝,在功臣之右,每召会进见,容貌辞气卑恭已甚,帝以此愈亲厚之。融小心,久不自安,数辞让爵位。”
窦融进京在建武十二年,当时东汉朝臣有新旧之别,史载甚明,这里需要讨论的是“新臣”与“旧臣”如何界定。前引《窦融传》中一段话,即“融自以非旧臣,一旦入朝,在功臣之右,每召会进见,容貌辞气卑恭已甚”云云,使人易于产生误解:仿佛“旧臣”就是“功臣”,而“新臣”则不是“功臣”。但同样据《窦融传》载:建武八年(32年),融率河西诸郡兵,配合汉军共击隗嚣,及“嚣众大溃,城邑皆降,帝高融功,下诏以安丰、阳泉、蓼、安风四县封融安丰侯”。由此可见,卑恭以“新臣”自居的窦融,其实正是一位功臣。
“新臣”、“旧臣”的划分是相对的,二者的界限在于其依附光武特别是入朝的先后,而不在于是否已取得军功。具体说来,窦融等河西功臣在陇右平后始奉诏进京,他们此前既未参与光武经营河北的活动,也未投入光武征伐关东及关中的战争,其经历与上面提到的“南人”、“北人”颇为不同。两汉之际,河西长期和中原隔绝,由窦融主持的地方政权实际上处于割据状态。窦融等人虽然久奉东汉正朔,接受光武封拜,但他们在朝廷中尚无一席之地,所以同建武元功邓禹、吴汉等大批“旧臣”相比,就只能算是“新进”了。
耐人寻味的,是光武对待窦融一班新人的态度。如果说窦融获光武召见,“就诸侯位,赏赐恩宠,倾动京师”,还只是一项虚誉,到他拜冀州牧、迁大司空时,就已拥有实实在在的权势了,故连他本人也感受到“一旦入朝,在功臣之右”的显赫。如果进一步联系建武十三年前后光武选相,于“(南、北)功臣并不用”的事例,便会发现对窦融的任命是非同寻常的。
光武优宠“新臣”的又一个显著迹象,是新臣多与皇室结亲。《窦融传》:“融长子穆,尚内黄公主……穆子勋,尚东海恭王强女阳公主,(融弟)友子固,亦尚光武女涅阳公主”。《后汉书》卷三四《梁统传附子松传》:“松字伯孙,少为郎,尚光武女舞,再迁虎贲中郎将。”按梁统本传云:“(建武)十二年,统与(窦)融等俱诣京师,以列侯奉朝请,更封高山侯,拜太中大夫,除四子为郎。”梁统以武威太守随窦融进京,也是一位“新臣”。统子松尚主,当是窦融、梁统等人在洛阳定居后的事。据《后汉书》卷一○《皇后纪》载:光武共五女,长女舞阴长公主,嫁给梁松;次女涅阳公主,嫁给窦固;另外三女分别嫁给韩光、郭璜及阴丰。韩光家族背景待考,郭璜、阴丰则出自光武后族。窦、梁二氏得与椒房之家比肩联姻皇室,在当时又是其他功臣可望而不可及的。
“旧臣”逐渐丧失军权后,“新臣”仍被光武委以军事重任。《窦融传》:建武二十三年(47年),窦融代阴兴行卫尉事,融弟友为城门校尉,“兄弟并典禁兵”。光武建国后,长期由功臣任禁卫官职,直到建武十九年(43年),明帝被立为皇太子,始以阴皇后异母兄(明帝舅)阴识守执金吾。《后汉书》卷三二《阴识传》:“帝每巡郡国,识常留镇守京师,委以禁兵”;同年,识弟兴拜卫尉,“典领禁兵”,从此开启东汉以外戚执掌禁旅之端。窦融步阴识后尘,也是“兄弟并典禁兵”,证明光武对窦氏比其他功臣更为信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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