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弱水的家庭有些特别,父亲陈慧剑一生最大的事业是推广佛教,所著《弘一大师传》风行台湾数十年,对知识青年认识佛教影响颇深。父亲去寺庙时也常带上年幼的陈弱水。1976年暑假,陈弱水参加了一个佛教夏令营,才开始系统地了解佛教。多少年后,陈弱水回忆,家庭特殊的气氛对他的影响是让他对人生的看法带有一种宗教感。
胡适的影响更为深远
高中时代,陈弱水对西洋文学、历史和哲学都有兴趣,不过后来才察觉,对于文学的兴趣主要在文学评论方面。1974年他考入台大历史系。父亲受胡适的影响很深,陈弱水因此也读过家里所藏的胡适著作,也在图书馆看过《自由中国》等旧刊,了解一些殷海光的思想。对他而言,胡适的影响比殷海光更为深远。
大学时代,正是美国的余英时、林毓生、张灏等华裔历史学者对台湾产生影响之际。陈弱水既读余英时和林毓生的书,也读唐君毅和牟宗三的书,主要兴趣在思想史。1975年初,林毓生到台大历史系任客座教授,陈弱水听他的课后感觉颇有收获,开始花力气学英语。读了台大历史研究所一年后,陈弱水考入美国耶鲁大学,成为余英时的学生。
在耶鲁大学时,陈弱水担任过余英时和史景迁的助教,耳濡目染深受教益。攻读中国思想史几年后,陈弱水将自己的研究方向确定在唐史。谈起“汉魂唐魄”的说法,陈弱水笑道:“不要太浪漫,这只是一个符号罢了。汉唐也有很多缺点,不过,要讲世界性,那应该是唐代的特点。后来中国人的心态变化很大,自我中心越来越强化。”
1987年在耶鲁大学博士毕业后,陈弱水留校教了一年书。1988年至1993年到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任教,其间和叶嘉莹同事一年半。陈弱水回忆:“叶嘉莹教授有很强的传播诗歌文化的责任感。她有超越的一面,不顾任何艰难,希望延续这个文学传统。”
回到台湾后,陈弱水长期任职于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后成为台湾大学历史系教授,同时也是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的合聘研究员。陈弱水说:“在台大,我的工作变得更繁重,要承担研究、教学、行政等工作,要指导的研究生多。在华人社会,很难什么事都拒绝,因为太忙,文债很多。”
对大陆了解多一点
在治学的同时,陈弱水始终关注和思考公共事务。谈到台湾人文学家不再对公众社会产生巨大影响力的现象,陈弱水认为,“我到耶鲁大学时,人文学家处于美国高等教育界核心的地位,最主要的几个大学的校长都是人文学家,现在越来越少了,当然现在哈佛大学的校长还是历史学家。可台湾很早就不是这样了,我在台湾念大学时,校长早就由科学家担任了。因为中国文化中有很深的功利主义,过去重视文,是因为科举考文科,科举废了之后大家都念工科了,即使是早期的留美学生也多是念理工的,这种情况发生得很早。就整个社会来看,以自然科学为主,早已经是趋势。念理工的人对念文科的人有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感,是来自于教育和考试制度,觉得念理科比较难。现在台湾政府是以政客为主,他们也不太征询非政客的学者的意见。现在是政客的年代,政客考虑的主要是政治利益,当然其中也包括意识形态的利益。”
现在,陈弱水不时应邀到大陆进行学术访问,他的多种著作出版了简体字版。谈到中国情怀,陈弱水说:“台湾人的中国情怀基本上有三种,第一种就是实际的生活,第二种是经济跟大陆很密切,第三种是意识形态的问题。这是就集体而言,个人就更复杂了,我觉得台湾人包括知识分子对大陆了解很少,原因很多,包括台湾媒体报道很凌乱,没有系统。不过我从小比较好奇,自认为对大陆了解多一点。”
陈弱水和太太周婉窈是台大的同班同学,后来同赴美留学。回到台湾后,两人都任职于中央研究院,周婉窈在台湾史研究所,研究台湾日据时代的历史,也研究17世纪的台湾。如今两人都在台大任教授。陈弱水介绍,周婉窈对文学和艺术都有很大兴趣,充分结合到她的历史研究之中。生活中,年轻的时候夫妇俩喜欢旅行,但现在太忙,休闲时主要听古典音乐。
台湾大学校园典雅古朴,随处信步,触目所及常引起对学界先人的念想。我随陈弱水先生边走边聊,听他指点旧迹。第一次畅谈后,陈先生发来了他在台大的演讲稿《台大历史系与现代中国史学传统》,让我对台大历史系了解更深。再次见面在他的研究室,我们聊到了一些故人旧事。
印象最深的一堂课
我猜想余先生事前没有准备,学生拿出什么条目来他就临时看,结果一面读,他就一面指出赵翼的错误,并说出正确的答案。
时代周报:在台大读了五年书后,怎么想到去耶鲁大学留学?
陈弱水:我本科毕业后先去当了两年兵,一年在桃园,一年在金门,回来是1980年,就进了台大历史研究所一年级,只念了一年就到耶鲁大学的博士班念书。我的历史专业教育有十一年半,本科四年,硕士一年,博士班六年半,这十一年半中,在台大只有五年。所以我受到台湾学界影响比较少,对我影响比较大的是美国学界。耶鲁大学是美国人文学界的核心,知识力量、学术力量不是台湾大学所能比的,所以这六年半对我的影响很大。在耶鲁,我基本上跟余英时和史景迁两位先生读中国史,也修读欧洲思想史。选择耶鲁,是因为余先生在耶鲁的缘故,余先生知道我,也欢迎我去。
时代周报:耶鲁时代的余英时先生是什么样的?
陈弱水:那是他创作力最旺盛的时候。他住在新港城郊外,年节的时候我们会去探望,他对我们这些异乡人帮助很多。余先生一方面创作力很充沛,一方面还帮助学生。因为偶然的因素,我去的第二年就当他的助教。其实当时我对美国的了解、英文的能力还不足以当助教,刚好原来的助教因为某些原因不能继续当,我只好硬着头皮上。我当余先生的助教起码有三次,当助教要跟学生讨论问题,比当学生的听课更认真,一年以后我还要出考题,改考卷,打分数,要对余先生有相当的理解才能写出让余先生满意的考题。这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事情,我的收益很大。
时代周报:他上课怎么样?
陈弱水: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旁听研究生的课,我们念赵翼的《廿二史?记》。我猜想他事前没有准备,学生拿出什么条目来他就临时看,结果一面读,他就一面指出赵翼的错误,并说出正确的答案。这对我做研究有很深的启示:人文学者做研究要靠自己的心、头脑,随时都要处在一个严谨、具有批判性的状态当中。他的创造力很充沛,这点在中文学界很多人知道。他无时无刻不在想问题。
时代周报:你在耶鲁上史景迁的课多吗?
陈弱水:我当过他的助教,还有研究助理,跟他的接触比较多。他的书我也读过一些,了解他的风格。他的风格在中国史学传统里是没有的,所以对我有些影响。最重要的是让我了解到西方史学中的文学成分,强大的叙事传统,这和中国清代零碎的考证,实在是鲜明的对比。很多人以为叙事史学是新的,其实是很强大的传统,很多人对西方的认识是透过西方传来的新思潮,根本不知道西方日常性的主流是什么东西。
时代周报:他上课讲故事能力很强?
陈弱水:大学部的课是根据讲稿讲故事。研究生的课是讨论性的。不过在我跟他私下接触看来,他整天都在想故事,不是一般的故事,而是把各种历史讯息合成一个个图像。
时代周报:他在美国学界影响多大?
陈弱水:他的影响主要不在学界,是文化界,如果是学界,也是中国研究以外的学界,使研究中国史以外的人了解中国历史,特别是明清历史。他等于是在英语文化界里中国史学的一个代表性人物。
唐代是中国历史上很珍贵的时代
当时中国是面向西方的世界,不是面向东亚的世界。东亚的国家是向中国学习的。
时代周报:在耶鲁大学,你最后的研究方向为什么是唐史?
陈弱水:进了耶鲁,当时的计划是研究中国古代思想,主要原因是以为古代思想是了解中国文化的根本。慢慢感觉到这不是一个很好的路子,因为资料有限,研究的人很多。我到耶鲁第二个学期就跟余先生说,我要改做北宋研究。余先生很支持我,通过北宋来了解宋学的兴起。我花了一个学期,写了一篇关于曾巩的报告。写完后我跟余先生说不行,虽然读了些文集,但还是迷茫,必须往上追溯,做唐代研究。做唐代不能光做儒家,儒释道都要做,尤其是佛教,我刚好出身在佛教家庭,对佛教的认识比别人多,上大学后也稍微系统地接触过佛教。当时我不知道做唐代还要注意文学,因为唐代重要的士大夫都是文人,我对文人的研究准备不够好,后来花很多年补。这时已经是博二下学期,余先生说非常好。
时代周报:陈寅恪先生的唐史研究有多重要?
陈弱水:很重要。陈先生的研究涵盖了魏、晋、南北朝、隋、唐,写了一些魏晋南北朝的论文,还通过《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回溯了一些,然后《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元白诗笺证稿》讲唐代。陈先生提出了很多课题和典范性说法,使中国中古史研究立刻达到了别的领域一开始没有的深度和高度。我在上世纪80年代开始研究中古史的时候,陈先生的研究还是很先进。台湾、香港、海外也有一些成果,但都是片段性的,不能整体超过陈先生。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出版他的课堂笔记,也就是万绳楠整理的《陈寅恪魏晋南北朝讲演录》,这也是前沿性的。所以,作为一个领域的开拓者,典范的提出者,他的前沿性,曾经很少人能超过。现在很多人已经超过他了,可以说他哪方面的说法太过了、不可靠,以前我们读,只能怀疑,不能很明确地这样讲,因为没有这么多的研究积累。
时代周报:张广达先生谈到唐代文化中的多元、开放心态,是一种相当可贵的精神。
陈弱水:我想在唐代前半期可以这么说,后期就不一定了。我的一篇文章谈到中国以自我为中心的历史情境,唐代是例外。不过唐代这个情况与其说是精神使然,不如说是历史环境的反映。有两个历史环境因素,一个是隋唐是随着北朝建立的,北朝统治阶层跟北方的游牧民族、中亚西亚商业民族关系很密切,比较没有中华中心的思想。隋唐统一以后,变成了世界最强的帝国,是一个国际性的帝国。第二个历史因素是,当时中国核心地域黄河流域跟其他地方有很流畅的交通管道,南方也有南海贸易。当时中国是面向西方的世界,不是面向东亚的世界。东亚的国家是向中国学习的。不过到了8世纪末,中国就有很大的变化,特别是士大夫阶层,他们本来就不是这么全心全意开放的。当然还有吐蕃占据了河西走廊,切断了中国跟西亚的联系,后来西夏兴起、伊斯兰教兴盛等,阻断了中国的向西之路。人的意识多少都是对环境的反应。当历史环境发生变化,你本来就没有冲破的心态,本位主义就强了。不过,这段时间确实是中国历史上很珍贵的时代。
我不满意学术界的商业化
不要让学术界的人认为自己在公共事务上有什么特权,你的专业跟你关注的公共事务不一定吻合的,不好好了解,不能随便说。
时代周报:我看你的书,觉得你的公共意识很强。
陈弱水:对。可是我讲的公共意识恐怕跟一般人想的不太一样。这里有几个层次。第一个是我研究中国本土的“公”。中国“公”的传统很强,可是没有明确的范围概念。“公”的最主要意义大概有两个:一个是全体,大公无私;另一个是公心,心理上的“公”。在现代社会中,公私领域的区分,生活中如何创造稳定的有建设性的集体秩序,是一个关键问题。要理解这个问题在华人社会中的困难,必须了解中国原有的“公”缺乏领域意义的特色。跟“公”的问题相关的,是中国缺乏消极性的道德观念,即有所不为的责任。世界上有一些伦理性行为,特别是跟自己家庭亲友之外的人事相关的道德,是消极性的,譬如不要破坏别人,不要伤害别人,我要遵守规矩。中国虽然很讲道德,但这类的很少。“社会公德”就属于消极性的,因为跟中国人的道德概念不相符,很难引起重视,于是大家日夜占社会的便宜,占陌生人的便宜,社会有些像丛林。这些问题牵涉很广,很深,不能只从现代西方的观念来了解,是一串一串的,我就像考古一般来追索。
时代周报:南方朔提到,当下公共知识分子已经很少了。这跟环境有很大的关系吗?
陈弱水:“公共知识分子”这个词是从西方传过来的。“公共知识分子”是指有一种知识分子,受过程度不等的专业训练,关心社会,常对专业以外的一般性问题发言。现在世界上最有名的公共知识分子有德国的哈贝马斯,还有加拿大的泰勒,他们既是第一流的社会理论家、哲学家,又是知识分子。这个词本身就反映了社会的变化,大部分知识人从事专业工作,并没有意见领袖的身份。这个变化也有健康的地方,不要让学术界的人认为自己在公共事务上有什么特权,你的专业跟你关注的公共事务不一定吻合的,不好好了解,不能随便说。
可是,我觉得现在台湾学术界发展日益商业化,用商业利润来想象学术业绩,人们常不好好考虑学术在知识上对人类有什么贡献,而是发展出一套封闭的计算方法,上什么学刊、拿什么奖,把学术界搞得跟商界没什么不同。如果认真以知识为导向,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关注专业,百分之五的人关注公共,这很好。有一种状况不好,随便挂了教授头衔,胡说些话,别人都要听,其实很多话是无知,对事实不了解,甚至是操弄,这不见得健康。我个人不满意的是学术界的庸俗化,商业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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