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刹海岸边的茶棚一直伸到湖里,铺着白台布的藤桌,一溜摆放在用立在湖中的松木搭起的木板平台上。几个身着旗装的妇女,围坐在临湖的藤椅上,一看箍脖的硬领,隐隐发光的缎料,那一支压在喜鹊尾儿发上的翠钗,就知道这是大家福晋。
这是我祖上先人生活中常见的一景,其中关奶奶是我祖母的母亲;富奶奶富察氏是我祖母的姑妈;齐奶奶与前二位平辈,也是亲戚,稍疏一些。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关奶奶、齐奶奶、富奶奶望着湖中出水的莲花荷叶,吸气闻香,因俯身下视,似伸手可撷。
闲聊中,不知谁说起张勋,几个福晋几乎异口同声:“辫帅?可把咱们坑苦了!”奶奶们拉长了脸,嘴角下撇,像吃了苦瓜。但即便在她们沮丧时,也都保持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族相。
怎么说呢?有首童谣:“张大帅进京,八千辫子兵。小皇帝上殿,老家伙发疯。美梦做了七天整,哏儿屁着凉嘎崩崩”。
说是“七天”,实际上折腾了12天。张勋复辟又称“丁巳复辟”。1917年5月,黎元洪总统府与段祺瑞国务院发生“府院之争”。6月,安徽督军张勋奉黎之召,以13省军事同盟“盟主”身份,从徐州率兵进京“调停”。张进京后,逼黎元洪解散国会,又将黎驱走,并于7月1日伙同康有为等拥清废帝溥仪复辟,改民国6年为宣统九年,遭到全国人民反对。段祺瑞亦以反对复辟为名,在马厂督师讨张。12日,张勋兵败,为时12天的复辟收场。
富奶奶先开口,回忆道:“就那十几天,亲王、贝勒、国公把银子都赏光了,从南河沿到后海,像荒年开舍粥棚似的,门口包着赏银,见辫儿兵就给。那些辫儿兵,这家领完往那家跑,比撒欢儿的兔子还快。”
齐奶奶接着富奶奶说:“便宜估衣铺了。珠市口隆德兴,八成新蟒袍,先前20块无人问津,泰昌绸缎庄售得。等辫帅入京,每身卖到120大洋,连戏班子道具都被买走。”
关家奶奶说话慢条斯理,她一开口大伙都静下来听:“张大帅到过索家,头戴瓜皮小帽,顶上嵌有蓝宝石,身穿蓝三角纱缎袍,套以韦陀金花边玄色大马褂,胖乎乎的小短脖儿。他让人喜欢是脑后垂有夹白间黑麻花辫,辫梢裹着兰顺。咱们的爷大多都不梳这样的辫子了。就是没想到,挺大一张馅饼,旋在天上转呀转的,愣没掉下来!”
“可不是吗!要不咱姐妹哪能到这喝茶呀?”……几位奶奶七嘴八舌。
遗老心态
富奶奶、齐奶奶、关奶奶讲起大清,平时浑浊无神的眼睛便飞动起万颗奔星,淡然但透着矜持的脸上便浮起许多自豪。骄傲的先人和生机勃勃的往事,便奔涌而至,喷口而出。“世祖入关,从龙者不下20万匹……”富奶奶当家曾是旗主,讲到兴头不觉摆出一个马步。
满洲素重骑射,凡从军者,无论马兵、步兵、炮兵、弓箭兵、鸟枪兵,均为一人一马。定都北京后,为巩固满族的统治和其优越的地位,确立了“八旗者,国家之根本”的立国方针,八旗子弟被赋予特殊的权力。在旗者能坐享俸禄,国家供给赡养粮;7岁以上即食全俸。6岁以下为半口,减半给粮。内务府奏议“ 京旗管领领取家口米石,每年以六万石为度”。属于皇亲的宗室、觉罗,可以不参加科举考试,朝廷各种机构中额设一定宗室官缺,为其食俸创造条件。一般闲散宗室每月给养赡银3两,每岁给米45斛。当时的七品县太爷年俸45两。宫内更是如此,皇后地位最高,每年俸银1000两,绸缎绫纱共91匹,布60匹,貂皮 90张;每天猪肉25斤,米4升。最低一级“答应”,每年银30两,丝织8匹,每日膳食猪肉1斤8两,米2升余。
宣统年间的宫中膳食,虽比不上老佛爷慈禧太后的满汉全席,但仍很奢华。关奶奶曾入宫伴膳,小皇帝早膳还能记住的:大碗清蒸驴肉,大碗熬白菜,小碗熘鸡丝,小碗熘海参,5寸碟炒黄瓜酱,5寸碟燕盖,5寸碟酥火烧,5寸碟酱肉,5寸碟素炒白菜,豇豆粥1罐,还有各种点心,饽饽。“个人家里厨灶上的‘苏造肉’,从来没断过。”“苏造肉”系陈年老汤煮牛、羊、猪肉,酥烂为止。关奶奶说着皇家又想起自家。
到民国,八旗子弟的俸粮断了,赡银断了,“铁杆儿庄稼”没了,这一群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的旗人,“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我奶奶还会唱当时的民谣:“大清国,改中华,人人都把小辫拉;找不着东,找不着西,卖一对如意吃酒席。”很多旗人靠典当维持生活。就这样也忘不了摆谱儿,齐奶奶还会一段更有意思的说唱,我听我奶奶学过,大概属于“什不闲”之类:“一更鼓里天耶,猫儿拿耗子。天长哩,夜短哩,耗子大爷起晚哩。耗子大爷在家没有?耗子大爷还没起哪。二更鼓里天耶,猫儿拿耗子。天长哩,夜短哩,耗子大爷起晚哩。耗子大爷在家没有?耗子大爷穿衣服哪……”这位“耗子大爷”,活脱脱北京胡同里的一个宗室大爷,三更漱口,四更洗脸,五更喝茶,六更吃点心,七更剔牙,八更抽烟,九更出恭,十更上街遛弯儿。偶尔卖一幅字,换得吃一顿炸酱面。一手托着切面,一手提溜着穿在曼稗上一片薄肉,沿街喊着吃炸酱面啦。这一群人怎能不想往日?
宫里想得更厉害,甚至还有行动,当然是蠢蠢欲动。隆裕太后去逝后,端康太妃(瑾妃)成了宫中首席。溥仪的生母瓜尔佳?幼兰是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荣禄的女儿,人称“八妞”。当初是老佛爷指的婚,神气十足、敢做敢为的一个厉害主儿。当格格时在荣府随阿玛结识了不少都统、总兵,后来这些人又都是民国的高官,如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袁得亮,辽北督统张作霖等。端康太妃多次令八妞赏赐二将,希望他们有所作为;二将也表示,只要时机成熟,会为再立大清出力。张作霖还派人进宫谢恩。太妃又想起护驾有功的长江巡阅使张勋,命人以给溥杰提亲的名誉,到徐州邀张勋。张很兴奋地将大女儿梦缃的帖片奉上。溥杰生于 1907年5月27日,梦缃生于1912年5月13日,太妃令相师将二人八字细细相会,挂结“妻财亥土,父母卯火”,相克不可成婚。张勋又要以二女儿试之,其妻曹氏骂道:“二妞仅9岁,岂可为之!”联姻虽未成,但皇室的举措实着地感动了一些逊清旧臣、北洋老臣,他们也为自己的利益潜动。
张勋身世
张勋,号少轩,江西省奉新县罗塘乡赤田村人。1854年10月25日巳时生。祖父张昆一很喜欢这个胖头肿眼的孙子,大一点后带他到景德镇自己开设的昆一豆干店。张勋随祖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祖父见他在磨坊下水口蹲着不起,近看见他用小手从沟边将一个个豆子拾起,祖父很感动:“少年辛苦终身事,莫向光明惰寸功。”豆干卖完,爷爷就带着孙子到镇上书斋听讲,在家也常给他讲家事国事。
豆干店墙上挂一把带套的短刀,爷爷给他摘下,只见刀上印有“徐制军”3字。爷爷给他讲:“咸丰六年,我和你爸爸在广信开豆干店,大清早听一阵急锣声,店保大喊‘长毛屠城,兵勇男丁集府听令了’。我们急忙抄起碾棍赶往府衙,街上尽是人,拿片刀的,拿扎枪、三节棍、火枪的,也有人赶着车拉细软往城外跑。府衙堂前冒着浓烟,我还以为起了火,原来是堂前支一口大锅,柴火烧得啪啪响。知府夫人荆钗布裙,左手携米、右手汲水,在大锅前司炊。知府站在大堂台阶上讲:‘我沈葆桢无能,身为朝廷御史丢失九江、抚州,现太平军杨辅清率部攻广信,总督大人说得好,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趋避之。但这城恐不可守,汝等可取府中之物作为途中盘费,速速逃命。我食君禄,只能和夫人与城共存亡!从此与汝等长别!’知府说的总督大人,是原两广总督林则徐,是知府的岳丈。堂上细软、钱物为府中积存。众人被知府激活,一秀气的商贾带家人,抬数箱纹银,打开箱子道:‘我等愿随大人守城。九江被占长毛屠城三日,我等世代居此,岂可让贼人践踏?杀他几个守住城池,即使败下阵来,也与城同尽。’林夫人道:‘老爷,壮士为民守城,吾等为汝造饭,以表寸心’。一壮士道:‘城是国家的城,并非老爷、太太应该守,小人们也有责任。老爷太太这般恩待,小人们如何过意得去?弟兄们,守城去呀!’沈葆桢令人打开军械库,我捡起一把短刀,拔出见上印有 ‘徐制军’3字,原是从广州运来的,便冲上城去。沈葆桢骑马登城巡视,望远处太平军红白黄帐篷,接连到一片,约有万人,鼓声一阵阵传来。沈心中大惊,返入署内与林夫人道:‘兵民等虽已感我恩义,情愿死守,但寡不敌众,血肉捐城,我等不忍也!奈何?’林氏擦擦头上汗珠说:‘但得诸位尽力,无救兵难以支撑。’ 林氏沉思良久又说,‘此处去至玉山约90里,有浙江总兵饶廷!驻守。先父任总督时饶为广州守备,关系甚密,可乞援。’沈葆桢眼前为之一亮,道:‘如此甚好,待我修书。’林氏道:‘玉山远离杭州,发兵入赣非同小可!若滞时,必误大事,君巡城要紧,文牍一切由妾代理。’说完入内修书,修好后,出交夫君。沈葆桢取来一瞧,字字作淡红色,既不是墨,又不是?,忙看下款,乃是‘林氏血书’4字。沈葆桢上前一步单膝跪下,紧紧抱住林氏,浑身颤抖,不出一词。林夫人连连催促。沈葆桢令一牛录掩护3名亲兵,驰奔玉山。饶镇台一见血书大惊,一面上书浙江统制,一面令火枪营驰奔广信,自己亲率大军增援。广信城外,吼声震天,一片白袍黄巾的太平军被黄龙旗挤成一条。城上的滚木■石齐下,红衣大炮齐放,电闪雷鸣,太平军阵营被切成一块一块,随即溃逃。这番胜仗,传入曾国藩耳中,自然将夫妇共守事,奏达清廷。咸丰帝从养心殿龙椅站起身来,将奏折递给军机大臣杜受田,杜阅完道:‘皇上,林氏乃先臣林则徐之女!’咸丰帝歉意地说:‘少穆(林则徐字)忠臣也。’随后降旨,擢沈葆桢任江西巡抚,后任两广总督、通商大臣等职。沈葆桢自此成名,广信城又被称做‘夫人城’,人城并垂不朽。”
小小年纪的张勋瞪着圆眼睛听爷爷讲故事,一个字也不想拉下;听完对爷爷说:“长毛再来,我也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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