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河下最奢华,窗子都糊细广纱。急限饷银三十万,西商犹自少离家。”
这是明清以来流传甚广的《扬州竹枝词》中的一首,描写来自西北的山西、陕西商人(时人谓之“西商”)聚居于扬州最繁盛的下关一带,此处靠近京杭大运河沿岸官方盐运司和钞关(税关),他们亦以贩盐致富,雄霸一方。
数百年后的今天,人们还能在扬州城有名的东关老街内,寻访到当地历史最悠久的盐商会馆——山陕会馆的遗址,只是昔日盛景不再,仅余破落的门楼和数栋旧屋,以及一方深藏小巷之中不起眼的会馆界碑。
明朝中前期,陕西商帮崛起于泾渭之滨,兴盛于广陵故地,号称全国各大商帮中成名最早、资格最老者。然而“其兴也勃,其亡也忽”,明中叶以后,徽商大举涌至扬州经营盐业,至清朝初年,力压西商,形成垄断,以至于后来一般人提及扬州盐商历史,大都“只知有徽,不知山陕”了,当年秦晋联手大战徽帮的往事,更几近湮没无闻。
“开中法”洞开商路
明太祖朱元璋率义军推翻元朝后,败走漠北的蒙古残余势力仍对中原虎视眈眈,伺机反扑,西北一带少数民族离心倾向也不断增长。新兴的明帝国不得不把三分之二的财政收入花在西北边防建设上,沿长城设九个边镇以拱卫关中,保护京师,其中固原、宁夏、延绥、甘肃四镇便在陕西境内。后又设“三边总督”驻节固原(今属宁夏回族自治区,地处西安、兰州、银川三角地带中心),统率军队20余万,战马10余万匹,负责东起延绥皇甫川(陕西榆林以北)、西至嘉峪关、西南至洮岷(今甘肃南部)绵延数千里的边防区。
历史
但边地苦寒,人烟稀少,数量庞大的边防军每年耗粮以万千石计,需布数十万匹,自内地调运费时费力,民多怨言,政府财政也不堪重负。明洪武三年(1370年),朱元璋采纳谋臣建议,实施“食盐开中”新政,将实施千年之久的政府食盐专卖制度网开一面,允许民间商人向边关输送粮食换取食盐经销的许可证“盐引”,大约30斤粮食可换一份“盐引”,而且是当时质量最好、最能赚钱的淮盐引。
朝廷“国退民进”,让利于民,“淮盐价贵,商多趋之”,边防军需难题一举解决,而坐享地利的陕西商人,得益最多,自此冒起。原来陕西八百里秦川,沃野千里,自古为中国粮食主产区。如明永乐年间(1403年~1424年)陕西官仓存粮近1100万石(明代一石约为90多公斤),足够支付驻防官军俸粮三年,万历年间(1573年~1620年)全国260个府中,按税粮多寡排名,西安府仅次于号称粮仓的松江府(今上海市一带),位列第四。如此看来,输粮换引的“食盐开中法”,等于是为陕西商人量身定做的倾斜政策了,一时间,关中产粮区的农民们掀起了进城经商、卖粮贩盐的热潮。
相比之下,山西历来缺粮,山西商人要享受“食盐开中”政策,只有推着独轮车到山东买粮,再贩运边关,是为颇费周折的“买粮换引”,而徽州远离边塞,山高路远,徽州商人更无力参与其中。这也是明朝初年陕商比晋商、徽商起步较早的重要原因。
但陕西商人独享的“特区”政策,到明朝中叶为之一变。明弘治五年(1492年),主管财政和税务的户部尚书叶淇上任不久,就将输粮换引的“开中法”,改为以银换引的“折色法”,也就是说,商人不必再千里迢迢送粮食到边关,而是直接拿出白银购买盐引,即能获得贩卖食盐的许可。叶淇是山阳人(今江苏淮安),此举显然打破了陕西及山西等“边商”固有的优势,给了地理上更接近两淮、以徽商为主之“内商”进入利润丰厚的盐业经营的良机。
自此,留在西北边塞种粮食已失去经济上的意义,陕西商人和山西商人一起,纷纷来到运河沿岸的两淮食盐转运枢纽扬州,成为专业盐商。据记载,当年会集扬州的陕西商人不下500人,名声显赫者有“三原之梁,泾阳之张、郭,西安之申,潼关之张,(他们)兼籍故土,实皆居扬”,这标志着一个冲出潼关、走向全国的陕西商帮开始成型。
正是在扬州,他们与蓄势已久、雄心勃勃的徽州盐商狭路相逢了。
商籍之争
明代科技名著《天工开物》的作者宋应星曾写道:(扬州)商之有本者,大抵属秦、晋与徽郡三方之人。清代陕西文人也称“淮盐以西商为大宗”。较早研究中国商帮历史的现代日本学者藤井宏则指出,在明代,作为盐商的陕西商人,实力曾凌驾于山西商人之上,其老家是三原县、泾阳县、绥德州等地。
明代传奇小说家冯梦龙编写的《醒世恒言》中,有脍炙人口的名篇“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里面写到的富商孙富,便以寄居扬州的山陕商人为原型。同时期人撰写的各类文学或戏曲作品中,不时闪现山陕商人的影子,足见他们在当时社会生活中的地位不容忽视。
聚集扬州的陕西盐商,出于保护自身共同利益的需要,出资修建了陕西会馆,后来为了对付徽商的竞争,又与山西盐商合资共建山陕会馆。那时候,山陕商人实力仍然强横,徽商不时要从他们手中购买盐引。山陕会馆独自建在靠近运河的大东门东关老街,而徽州及湖南、江西、岭南等商帮会馆,扎堆于新兴市场小东门一带,反映出商帮势力兴起先后的历史轨迹。
另一首明代《扬州竹枝词》唱道:“盐客连穑拥巨财,朱门河下所藏生。乡音秦语并歙语,不问人名但问旗。”“秦语”就是陕西话,“歙语”即徽州话(歙县为徽州一府六县之一)。可见陕商、徽商,皆为扬州繁华商业主力军。据记载,当时两淮八大总盐商(即盐业公会领袖)中,西商徽商,各占其四。
常住扬州的陕西商人不仅经营淮盐,还将业务扩展到典当、布匹、皮货、烟酒等行业。但既占地利、又得人和的徽商异军突起,咄咄逼人,且因其“左儒右贾”的传统,文化水平普遍较高,动辄喜欢发起诉讼,与山陕商人屡屡发生商业冲突。据史料记载,在“南人”(即徽商)与边商(即山陕商人)的诉讼案中,前者往往能得到官方有利的判决,在争斗中占据上风。
明朝中后期万历年间编撰的《扬州府志》,记录了这种微妙的趋势:“扬州皆四方贾人,新安(徽商)最盛,关陕山西、江右(江西)次之。”
明朝末年扬州有名的“商籍之争”,实际上正是山陕商人与徽商之间商场积怨的一次大爆发。
在盐商云集的淮安、扬州二府,山陕商人因是外省入户定居而获朝廷特批拥有“商籍”,其子弟可入读淮扬二府的学校,每年还有7个不用回原籍参加科举考试的名额。而徽商的家乡徽州与淮扬同属南直隶省,按规定,其子弟不得在当地上学。
明崇祯五年(1632年),经徽商联名上书,巡查两淮盐政的官员上书,请求凡盐商子弟均可就地入学,获得皇帝批准。但这无形中损害了原有学籍的山陕商人的利益,引起大家鼓噪,恰好时任扬州知府又是山西人,支持同乡的抗议,此政策遂缓行。到了崇祯十六年(1643年),徽商旧事重提,“西人复大喧哗,争讼不已”,终于又不了了之。
直到清康熙年间(1661年~1722年),经徽商多方运作,清廷才特许在扬州“商籍”下增加7个名额,让徽商子弟就地参加科举考试。 历史
“商籍之争”,历经明清两朝,前后达数十年之久,西商先胜后败,徽商终偿所愿,其实也折射出在此期间,陕、晋、徽三大商帮在扬州实力对比的盛衰变化。
“农商”难敌儒商
1644年3月,陕西米脂人李自成率大顺军攻入北京,逼得安徽凤阳人崇祯皇帝朱由检上吊自杀,但镇守辽东的明将吴三桂旋即引清兵入山海关,击败大顺军。顺便说一句,生于辽东的吴三桂祖籍“广陵首邑”高邮,也算是扬州人了。
这次改朝换代的战争,给扬州带来了灭顶之灾。1645年5月,清将多尔衮率军南下围扬州城,明将史可法坚守城池达半月之久,杀伤清军甚众。城破后,史可法被俘就义,多尔衮为报复大开杀戒,造成“扬州十日”惨剧,民众死80万,西商、徽商及各地商人亦难幸免,有明一代两淮盐业兴盛带来的商业繁华,毁于一旦。
入清以后,至康熙初年,全国形势大定,新兴的清帝国亦思恢复经济民生,以稳固统治,而盐税数额巨大,两淮盐业的复兴自然是重中之重。在清廷的宽松政策之下,为躲避战火退走的盐商陆续再聚扬州,所谓“康雍乾盛世”的130余年间(1661年~1795年),扬州盐业达到又一高峰。极盛之时,每年经扬州运销的盐达160多万引(每引折盐200~400斤),仅盐课(即盐税)一项便占全国财政收入的四分之一。
当时之盐从海滨盐场经扬州转运到各省市场,价格可涨10倍以上。据估算,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扬州盐商每年赚银1500万两以上,缴纳盐课600万两以上,占全国盐税六成左右。这一年,中国的经济总量为全世界的32%,而扬州盐商提供的盐税就占了全世界经济总量的8%。
不过,此时的扬州盐业,已是徽商的天下,曾经紧密合作的陕西商人与山西商人之间貌合神离,陕商在扬州迅速衰落,只剩下大约十几家盐商,不能称帮,难成气候。
陕商不敌徽帮败走扬州,原因是多方面的。早在明中叶叶淇变“开中法”为“折色法”时,起家于西北的陕商,便失去输粮支边换盐引之地利,满清入主中原后,北方边患不再成为朝廷头等大事,陕商赖以成名的客观环境和经济基础已大不相同。
从陕商自身情况看,迁居扬州成为专业盐商后,他们虽凭长期积累的财力一度压制后起的徽商,可毕竟远离故土,西北内陆与比邻江南的淮扬,民风商俗差异太大,很难真正融入当地,而近水楼台的徽商却不存在这个障碍。
陕商是“农民进城”,生性质朴,虽然发财后也有过在扬州奢侈享乐的记录,但本色难改,徽商就曾讽刺他们说:“高底馕鞋踩烂泥,平头袍子脚跟齐。冲人一身葱椒气,不待闻声是老西。”
而徽商普遍受过教育,谈吐不俗,风度儒雅,且手腕灵活、善于交际,尤其懂得花大力气结识官员,攀附权贵,曾有“以布衣上交天子”的事迹传为美谈。盐业本来就是“官商”色彩很浓的行业,盐商时时要看朝廷的政策变化和各级盐政官员的脸色行事,时间一长,徽商凭借与官方的良好关系,逐步蚕食陕商的固有优势,最终把后者挤出扬州。
徽进、陕退、晋转
后人总结,明中叶至清初约200年间,山陕盐商联手在扬州对抗徽帮,结果是“徽进、陕退、晋转”,经此一役,之后近200年的中国民间商业发展大格局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陕西盐商受挫于徽帮,无奈退出扬州盐业市场,却并未从此消沉,同样饱受明末战乱蹂躏的四川,给了他们另起炉灶的机会。
明末张献忠大西军入川,与清军激战三年,战火所及,生灵涂炭,川中人口大减。清初大量陕西人南下垦荒,形式“秦人填四川”的移民潮。头戴皮瓜帽,身披钱搭子的陕西商人,也相继入川创业。
陕商最初在四川创办钱庄、典当行和商号以积累资本,时人记述称“川省正经字号皆属陕帮”。雍正年间(1723年~1735年),陕商以“借地入股”方式介入川中井盐生产,“川省井盐投资秦人占十之七八”,一举成为左右自贡盐场的大型盐商资本集团,闻名后世的自贡盐业,可以说是陕商一手促成的。
到了清乾隆嘉庆年间(1735年~1820年),清廷对川盐实行“招商认引”政策,鼓励民间资本投入盐业,陕商由此进军川盐贩运,利用川蜀之人不懂业盐的有利时机,迅速掌控了这一行业。
据称,陕西商人高绍棠开办的“协兴隆”盐号,共72家分店,一直从自贡排到上千里外的贵阳,沿途可以不入别家开的盐店。而乾隆年间像“协兴隆”这类陕西盐号、盐店,在四川共有152家,仅自贡自流井一地,就有119家。
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陕商集资白银5万两,在自贡设立富丽堂皇的西秦会馆,作为盐商活动中心。会馆依照地形特地设计为船形,寓意“将四川的银子运完”。此会馆当地人称为“陕西庙”,至今仍是自贡有名的文化景观。 历史
此时的陕商不光经营盐业,足迹也不限于四川一地。他们意识到银钱业是最赚钱的生意,把钱庄、当铺开遍了四川、甘肃大地,且组织严密,办事认真,又实行低息经营策略,让利以吸引地方上众多公私客户。加上这些省区民风俭朴,“十当九赎,不愿当死”,陕西钱商遂聚拢了巨额财富,一度掌握着四川及兰州、西宁等地的金融命脉。
如成都一地,就有陕西三原、泾阳两县人开的当铺48家;清代兰州七家最大的钱庄中,有四家是西安、三原老字号在当地开的分店,后来钱庄衍化成金店,几乎清一色由陕西商人控制。
至于茶叶、布业、皮货、药材、水烟、木业等等,都是陕商涉足的大宗行业,尤其是西南、西北市场,明清两代,几乎都是陕商或山陕商人的天下。 历史
同样失意于扬州的山西商人,几乎就此完全退出了盐业。由于山西接近京师,在满清统一全国过程中,山西商人又以财力资助,颇得新朝廷欢心。顺治初年,清政府将山西旅居蒙古富商范永斗召为内务府皇商,赐田产于张家口,委托其往来关内外,负责为皇家采购皮货等物资。
康熙中叶,清政府在平定准噶尔部封建主骚乱期间,曾组织一部分在蒙汉族商人随军,他们跟随清军,深入蒙古草原各地,贩运军粮、军马等军需品,同时与蒙人做生意。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是号称“皇商”的山西商人。
晋商得到朝廷额外恩宠,后来转营票号,涉足金融,上演了另一段商业传奇故事,而立足长江三角洲的徽商,则独领江南经济风骚,势力之大,一时无人能及。
终局
19世纪中叶,曾经势同水火、后来各据一方的陕商与徽商,几乎同时遭到兵灾浩劫,自此走向衰落。
长达十四年的太平天国战争(1851年~1864年),主要在长三角一带展开,太平军与清军反复拉锯,战况惨烈,徽帮中人命且不保,何谈经商?他们纷纷抛弃产业,撤回徽州老家躲避战乱,商业元气难免大伤。
1867年,陕甘发生大规模回民起义,陕西商人最为集中的渭北各县如三原、泾阳等,遭受重创,各家富室大户,几乎彻底被扫荡。随后,清廷派左宗棠等率百万清兵入陕征剿十余年,派粮征饷、捐资助剿,让陕商数百年积累的巨量财富,旦夕之间,消耗殆尽。
加上顾念乡土的在外陕商纷纷变卖产业,携资回来重建家园,各地陕商经营业务停顿,辉煌数百年的一代雄商,竟然从此一蹶不振,以至于渐为世人所遗忘。
感谢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田培栋教授、西北大学陕商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李刚教授、南京大学历史系范金民教授、扬州大学商学院黄?成教授及扬州地方文化研究人士韦明铧先生对本文采写的支持
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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